★☆★☆★☆★☆★☆★☆★☆★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采菊的大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父 与 子 (上) 〔俄〕屠格涅夫 著 父与子(上)1 一 “怎么,彼得,还没影儿吗?”问这话的是位四十来岁的 老爷。他没戴帽子,裹着件蒙尘的大衣,穿一条方格眼儿的 裤子,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从××大道旁的马车店 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上,问他的仆人。仆人是个 年轻小伙子,大脸盘,下巴处刚长出浅色的茸毛,瞪着一双 颜色浑浊的小眼。 年轻人的一切,包括耳根上的青玉环子,颜色深浅不等、 涂了油的头发和那恭敬从命的样子,一句话,都反映出他属 于受过新法教育的一代。他顺着主人的意思,瞧了瞧大道,回 答道:“是的,还没影儿。” “没见影儿?”老爷追问了一句。 “没见。”仆人答道。 老爷叹了口气,坐到露椅上。趁他收腿坐着、一边打量 四周、一边进入沉思状态的时候,且让我来给读者作些介绍。 他姓基尔萨诺夫,名和父名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距 这马车店十五俄里有他一个蓄有二百农奴的经营得很不错的 庄园,或者如他所说,自从把土地分租给农民以后,办了个 2父与子(上) 二千俄亩的“农场”。他父亲是位曾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 将军,通晓文墨,是那种虽粗鲁然而却不狠毒的俄罗斯人,碌 碌戎马一生,开始指挥一个旅,后来指挥一个师,常驻外省, 由于他的官阶,在驻地倒也有点儿名望。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出生在俄罗斯南方,同他哥哥帕维尔(下文将要提及)一 样,十四岁前是在家中受的教育,处于平庸的家庭教师、举 止放肆却善于奉迎拍马的副官和团队司令部属僚的簇拥之 中。他母亲娘家姓科利亚津,闺名Agathe,成为将军夫人之 后,便称作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这 位“官太太”戴华丽的小帽,穿呱呱叫的锦缎,在教堂里做 弥撒时总是第一个抢上前去吻十字架,说话粗声粗气而且没 完没了,早上让孩子吻手问安,睡前她向孩子祝福道别,一 句话,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为将门之 子但并不具备将门之子所特有的气质,不但缺少应有的虎气, 而且还得了个“胆小鬼”的浑名。本来,他应该像他哥哥帕 维尔那样参军从戎。但就在任命到达的那一天把腿跌伤了,因 而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但伤并未完全养好落成个“跛脚”。父 亲见没指望,便让他改走仕途。十八岁刚满,便送他去彼得 堡上了大学。恰好他哥哥此时升职当上了近卫团的军官,这 样年轻的兄弟俩合租一套房,在他们堂舅伊利亚·科利亚津, 当时的一位显贵的照顾下生活。父亲把他们安顿好后回到他 的师团和他夫人那里,平时难得给他们写信,即使写信,四 开灰报纸上也是由文书代笔的斗大字体,只在信的结尾才签 上“彼奥得·基尔萨诺夫少将”并在签字的四周添上“蔓叶 花笔”。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取得学士学位从大学 父与子(上)3 毕业,同年基尔萨诺夫将军由于他的队伍检阅成绩不佳被撤 职,遂偕同夫人来彼得堡居住。他本打算在塔夫里斯基花园 附近租幢房子,并且计划加入英国俱乐部,不想突然中风,离 世而去。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哪受得了在首都寂寞 孤居、闭门谢客的生活,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也继之去世。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当双亲健在时违背二老心愿,爱上了房东 ——公务员普列波洛温斯基的女儿玛丽娅。这是一位所谓 “思想开明”的美丽姑娘,常常研读杂志中“科学栏目”的严 肃文章。服丧一满,他就和玛丽娅结了婚,甘心舍掉父亲为 他谋到的御产司官职,过起了快乐幸福的生活。他们先是住 在林学院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后来搬到市内,租下一套住房, 面积虽小,但令人感到惬意,有干净的楼梯,清凉的客厅。最 后小两口迁到乡下,自此在乡间长住。在那里,他们的儿子 阿尔卡季出生了。夫妻生活温馨而宁静,形影相随,一起弹 钢琴,一起唱歌。女主人种花饲禽,男主人从事农务或打猎 消遣,阿尔卡季则在温馨而宁静的气氛中成长。十年光阴一 眨眼飘忽而去,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去世,他受不 了这样的打击,几个星期后平添不少白发,于是打算出国—— 哪怕散个心也好!……但是继之而来的是一八四八年,这能 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返回乡间。他很长一个时期无所事事,闲 得无聊之余,关心起了农业。五五年,他领儿子去上学,随 后接连三个冬天都在彼得堡陪伴儿子而不去任何地方,并且 尽最大可能地跟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接近。最后一个冬天他 没能去成,因此我们在一八五九年五月才见到他,他正在等 候和他一样获得学士学位的儿子归来。其时他身子已经发福, 4父与子(上) 头发已经霜白,腰干也有点儿佝偻了,显得有些苍老。 仆人也许是出于礼貌,或是不想在老爷跟前惹眼,走进 门洞自顾抽他的烟管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着头,在 看那几级破旧的台阶。台阶上一只圆鼓鼓的花斑雏鸡迈着嫩 黄爪子神气十足地来回踱步,而在台阶的扶手上,蜷缩着的 一只脏猫正对它虎视眈眈。阳光灼人。从马车店的半暗过道 里飘来新烤的燕麦面包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 得入了神,“儿子……学士……阿尔卡季”一直在头脑里回旋。 他企图想点儿别的什么事情,但思念之情硬是萦绕不散。他 不由想起了亡妻……“可惜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哀伤地自言 自语……一只肥胖的瓦灰色鸽子飞到大道上,又匆匆地走到 水井旁的洼塘里喝水。正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目不转睛地 看它那一会儿,耳里听到了驶近的车轮声音…… 仆人钻出门洞向老爷禀报:“一定是少爷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即站起来朝那大道望去。大道上 出现了一辆由三匹驿站马拉的四轮马车,而在马车的窗口,能 看见大学生制帽的帽圈和他亲爱的儿子的熟悉脸庞…… “阿尔卡季!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兴奋地高叫着,舞 动双手,急忙向前奔去……不一会儿他的嘴唇便已贴在蒙满 尘埃的、晒得黑黝黝的年轻学士的脸颊上了。 父与子(上)5 二 “让我先拍去身上的尘土吧,爸爸……”阿尔卡季一面快 乐地回抱他父亲,一面高兴地说。由于旅途劳累,声音不免 带点儿嘎哑,但依然像年轻人说话那样响亮。 “没关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带着慈祥的笑容回答,并 用手拍去儿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灰土。“让我好好瞧 瞧,好好瞧瞧,”他挪到一边端详着儿子说,马上又急步向马 车店走去,口里催促道: “把马牵到这儿来,把马牵到这儿来,快!” 似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儿子更加激动,他像慌了 神一样不知所措。阿尔卡季赶紧止住了他: “爸爸,先让我向你介绍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就是在信 中常提到的那位。他竟肯赏脸,同意来我们家作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紧回过身,快步朝车子走去,走 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穿件带穗子宽大长袍的高个子客人,紧 紧握住对方迟迟才伸出的晒红了的手说: “我发自内心地高兴和感谢您的光临,我希望……敢问您 的大名和父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结结巴巴。 6父与子(上)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回答,神 态自然,随又翻下外套领子,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露他 的整个儿脸膛。那是张瘦长的脸儿,前额宽阔,鼻子上平下 尖,一双绿莹莹的大眼,淡茶色的连鬓胡子和平静的微笑莫 不显露出他的自信和聪慧。 “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您在寒舍不至于感 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道。 巴扎罗夫抬抬帽子,而嘴唇是只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回 答。他长有一头深黄色的浓密头发,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 的圆圆的额头。 “这么说,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头问他的 儿子,“是现在就吩咐套车呢,还是先让你们休息会儿?” “回家休息吧,亲爱的爸爸,吩咐套车吧。”阿尔卡季回 答道。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父亲连忙说。“喂,彼得,你听 到了吗?去安排吧,要快,老弟。” 受过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急着走上前去吻少爷的手,只 是在远处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门里了。 “这儿有我的轻便马车,不过,也为你的四轮马车备下了 三匹马,”尼古拉详详尽尽地解说。那个时候阿尔卡季正就着 马车店女当家提来的铁壶喝水,而巴扎罗夫点燃了他的烟斗, 向卸辕的车夫那里走去。“不过,轻便马车上只两个坐位,少 爷,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你的朋友。” “让他坐四轮马车好了,”阿尔卡季低声打断他的话头。 “不必跟他客套。他是个极好的人,非常朴实,以后你会知道 父与子(上)7 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赶车人把马牵过来了。 “喂,大胡子,往这边来!”巴扎罗夫对赶车人说。 “听见了吧,米秋哈,”另一个把手操在羊皮大袄后插口 里的赶车人说,“老爷是怎么叫你来着?不假,你真是个大胡 子。” 米秋哈只是挥动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礼,随即从汗津津 的辕马嘴里取下马嚼子。 “快点儿,快点儿,伙计,帮个忙,”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大声发话,“少不了你们的酒喝!” 没几分钟便套好了车,父子俩坐进了轻便马车,彼得也 跟着车台架,巴扎罗夫刚上了四轮车,就把头舒舒服服地靠 到皮枕上,两辆马车开始辘辘地驶去了。 8父与子(上) 三 “好呀,你终于当上学士,学成归来了,真有你的,小子。”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会儿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一会儿拍 拍阿尔卡季的膝盖,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伯伯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虽然满心愉悦,像孩 子那么高兴,但他还是想转换话题以平息内心的激动,谈点 儿日常的事。 “他身体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来接你,不知怎么后来 却改了主意。” “你等多久了?”阿尔卡季问。 “大约等了五个小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答道。 “啊,多好的爸爸!” 阿尔卡季转脸在他父来的面颊上来了个响亮的亲吻。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笑了。 “我为你备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马!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 你房间的墙也被我请水泥匠重新裱糊过了。”他一一地说。 “另有空房间用来招待巴扎罗夫吗?” “也可以为他作出安排的。这不是一个问题,你尽管放心 父与子(上)9 好了。” “爸,你要多多关照他。我甚至难于表达我多么看重我们 之间那浓厚的友情。” “你们认识多久了?” “没太久。” “难怪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时没见过你的朋友。他读什么 专业?” “主要研究自然科学。他几乎什么都懂,他明年还打算考 医生执照哩。” “哦,他原来是读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 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指着不远处问道:“彼得,那边赶车的是 我们农场的吗?” 彼得顺老爷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有几辆小车,由卸了口 锁的马拉着,轻快地走在乡间狭路上,每辆车上都坐有一、两 个农民,一律敞着羊皮大袄。 “是的,老爷,”彼得答道。 "他们这是去哪儿?进城吗?” “乍看像是进城。去酒馆呗!”他轻蔑地添上了一句,说 罢把身子往前探了一探,仿佛想要指给赶车人看。赶车的是 个老实人,对新人新事根本不感兴趣,只是端坐着不动。 “今年农民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 儿子说,“不肯交租,简直拿他们没办法!” “那么,雇工呢?爸爸你对他们还满意吗?” “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好像是不愿说这话。“但本 地人在促使他们干坏事,把轭具也弄坏了。不过,地耕得倒 10父与子(上) 还不错,舍得花力气。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现在 对农事感兴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惊讶。 “可惜咱们家没有一块阴凉的地方,”阿尔卡季没有直接 回答父亲的询问,换了个别的话题。 “我给朝北敞廊加上了个很大的遮阳篷,”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得意地说,“现在用餐也可以在户外了。” “这么一来,不就像别墅了吗?……不过,那也好。这儿 的空气新鲜极了!我觉得世界上哪儿的空气也不如咱这儿的 洁净!就说这天空……” 阿尔卡季说到一半突然收住话头,朝后瞧了瞧,默默地 不再作声了。 “当然啦,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觉得一草一木都……”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回答道。 “才不是呢,爸爸,不论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样。” “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想反驳。 “不,反正都一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旁边看了儿子一眼,默默地走了 半俄里,才又说: “我不记得是否在给你的信上提到过,你以前的保姆叶戈 罗芙娜已经去世了。” "是真的吗?可怜的老人!我真不愿意她离开我们,普罗 科菲伊奇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唠叨。总的说来, 在玛丽伊诺村你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 “管家还是原来的吗?” 父与子(上)11 “要说有变化的话,就是管家换了人。我决计不留用已获 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不再让他们担当重要职务。(这时阿尔卡 季以目暗示:彼得在跟前坐着哩。)IlestLibreeneffel,,”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而压低嗓门,“但他只是当个跟班听差。 现在我的总管是个市民,看来人还算正派,我给他开二百五 十卢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用手拨 弄额头和眉毛,像他每当躇踌不决时做的那样,“刚才我说, 在玛丽伊诺你会看出有什么变化,……其实也不尽然。我认 为有责任提前告诉你,虽然……” 他突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改用法语说道: “严厉的道学家也许会指责我的坦率并且不合时宜。但, 从一方面说,这事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另外方面,你也 知道,在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有我自己的原则。当然,你 可以责备我,在我这样的岁数……总而言之,这个……这个 姑娘,关于她的事你大概已听说了……” “是费多西娅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尔卡季满不在 乎地问。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一下子红了。 “别这么大声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在我那 儿,是我让她搬来住的……给她安排了两个小间。不过,我 想这事可以改得过来。” “为何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来我们家作客……不方便……”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不自在地说道 “你说巴扎罗夫吗?完全不用担心,他没有那种世俗的偏 12父与子(上) 见。” “当然,毫无疑问你有住的地方,但是给客人住的小厢房 太简陋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爸爸?”阿尔卡季忙拦住他的话头, “你倒是像赔不是了,这多不好!” “我当然觉得惭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越变越红。 “得啦,爸爸,求你别再多说啦!”阿尔卡季笑着亲切地 安慰父亲。“有什么好赔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陡地 升起了一股对和蔼而软弱的父亲的柔情,而在这怜悯般的柔 情中,掺杂着某种私下的自负感。“别再多说啦,”他重复了 一遍。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开明态度而暗自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抚摸额头,这时从指缝间偷偷 地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他立 刻责备起自己来。“从这儿开始,便是我们的田地了。”经过 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又开口说话。 “看那前面,是不是我们家的林子?”阿尔卡季问。 “是的,是我们家的,但是卖出去了,今年要来砍伐。” “为什么卖掉它?”阿尔卡季好奇地问道 “缺钱用。再说,这块地就快要分给农民了。” “就是那些不给你交租的农民吗?” “交不交由他自己,不过,他们早晚会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真可惜,”阿尔卡季边说,边环顾周围的 景物。 他们走过的地段并不美丽,平原接着平原,起伏绵亘直 到天边,偶尔点缀着些小树林和长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 父与子(上)13 木丛的曲折沟壑,就好像叶卡捷琳娜时代老地图册上描绘的 一样。小河和塌落的河岸;小不点儿的池塘和它失修良久的 闸门,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农舍;倾斜的磨坊 和荆条篱笆墙;磨坊旁空空的谷仓和那咧开嘴似的大门;泥 灰剥落的教堂;荒凉的坟场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这 一切都让阿尔卡季看了心里忍不住地难受。而又仿佛是故意 似的,他遇见的农民身上一概穿着破衣烂衫,胯下是那可怜 巴巴的驽马,连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叶,没有了树皮,就 像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肮脏的、饿坏 了的母牛贪婪地啃着沟边刚冒出来的草尖,模样儿如同刚从 可怕的魔爪之下挣扎出来,在美好的春天里这些疲惫的牲口 显得格外可怜,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长的冬日和漫天风雪 ……“不,”阿尔卡季想,“这是个穷地方,人不勤快,日子 又不宽松,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进行改革……但怎 么个改法,又从哪改起呢?……” 阿尔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当儿,春天却 在展示自己的绰约轻姿。周围的一切——树啦,灌木丛啦,青 草啦,——看上去都是绿莹莹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都 在轻轻地摇荡,轻柔地呼吸。到处都播撒着云雀的歌声。凤 头麦鸡忽而在贴近草原的低空盘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 地草墩。徘徊在春小麦地里的白嘴鸦使一片翠绿平添了几颗 优雅的黑痣,然而,它们旋又钻进了开始变白的裸麦田,偶 尔在雾霭般的麦浪中露出它们的小脑袋一副可爱的模样。阿 尔卡季看啊,望啊,感到懒洋洋的暖流淌过心胸,把他那思 绪湮没了。他脱去大衣,高兴地,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看 14父与子(上) 他的父亲走过去……于是父亲又拥抱了他。 “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要登上土岗, 便能看见我们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阿尔卡季,也可以帮我照料农事,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现 在我们应该贴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说不是吗?” “当然啦,”阿尔卡季回答。“今儿天气真好!” “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嘛,亲爱的儿子。是啊,现在正是 最好的初春时节,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写的——你记得《叶夫 根尼·奥涅金》吗?   春呀,春呀,恋爱的时光! 但你的到来,却让我惆怅。 ...... “阿尔卡季,”从四轮马车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请递 一盒火柴过来,我没有点烟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在一旁全神贯注倾听 的阿尔卡季既感喜悦又感同情和怜悯的当儿,听见召唤忙不 迭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火柴盒,让彼得给巴扎罗夫递过去。 “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随口答道。 “请给我一支,”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时还拿回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尔卡 季立刻把它点燃并抽了起来,老烟叶子的辣味儿使得从来不 抽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悄悄地——为了不让儿子感 到难堪——掉过脸去向着别处。 一刻钟之后,两辆马车已停在红铁瓦、灰木墙新宅的台 父与子(上)15 阶前。这就是玛丽伊诺,又被称作新村,但是农民则称它为 “穷庄”。 16父与子(上) 四 车子停下来后并没有一大群仆人到台阶上来迎接,只走 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随后从大门里闪出个年轻小 伙子。这人很像彼得,穿件缀有族徽钮扣的仆役制服,原来 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贴身听差。他默默地 打开轻便马车车门并解开四轮马车的遮帘扣子。尼古拉·彼 得罗维奇和他的儿子,还有巴扎罗夫下了车,穿过昏暗的、几 乎空无一物的过道,(这时门后突然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脸,) 便进了陈设入时的客厅。 “我们终于到家了,一切疲劳终于可远去了”尼古拉·彼 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整了整头发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饭和 休息。” “对了,最好吃点东西,”巴扎罗夫答道、并伸了个懒腰, 找沙发坐下舒服地闭上了双眼。 “是的,是的,开晚饭,马上开晚饭,”尼古拉·彼得罗 维奇跺着脚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跺地板。“哦,正 好普罗科菲伊奇来了。” 走进来一位年纪六十左右的白发老人,黑瘦黑瘦的,穿 父与子(上)17 件缀铜钮扣的棕色礼服,脖上围条粉红色帕子。他咧嘴一笑, 走近阿尔卡季吻了一下手。并对着客人一鞠躬,退回门旁抄 手准备伺候。 “普罗科菲伊奇,你瞧,他终于回到我们家了真令我高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变化?” “精神非常好,老爷,”老头儿说罢,咧嘴一笑,旋即敛 起两道浓眉,“现在就吩咐上菜吗?”他庄重地问。 “是的,是的,请告诉他们。但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 奇,是否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间?” “谢谢,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吩咐把我的箱 子提到那里去,另外还有这件衣服,”他脱下大褂说。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罗科菲伊 奇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巴扎罗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举 在头上,踮着脚走了出去。)“而你,阿尔卡季,不想到你房 里去一下吗?” “对了,该回房梳洗梳洗。”阿尔卡季正准备往门口走去, 这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进来了。他中等身材, 身穿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脖子系了个时髦的低领结,脚穿 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约四十五岁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发就 像新的银锭般光彩照人,脸色虽说是黄黄的,但没有一丝皱 褶,方方正正非常洁净,如同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特别是 他那一双镶嵌在椭圆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别美。阿 尔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健美和一种超凡脱 俗的气质,一般说来,人过三十,这种风度和气质便大半注 定要消失的了。 18父与子(上)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抽出一只红润的、带着修 长指甲的手来。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颗猫眼宝石扣住的 袖口来更为出色。他便用这只手向侄儿伸去。在礼毕欧式的 “shakehands”之后,又按俄罗斯方式拥抱接吻,也就是说他 用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儿脸颊碰三下并向对方致词道: “欢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他介绍了巴扎罗夫。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稍稍弯了一下灵巧的腰,浅浅一笑,但没有伸出手。 恰恰相反,他把手藏进了裤袋。 “我还以为今儿你们到不了呢。”他用那悦耳的嗓音说话, 同时不住晃动着身子,耸着肩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路 上没出事吧?” “没出什么事,”阿尔卡季回答,“只是耽搁了一阵,正因 为耽搁了时间,我们饿极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罗科菲伊奇, 我去去就来。”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站起 来说。 两个年轻人结伴走了。 “他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阿尔卡季的朋友。听阿尔卡季说,他是个相当聪明的 人。很多人都愿意与他交朋友。” “他要在我们家住些时候吗?” “是的。” “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吗?" “是呀。” 父与子(上)19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手指有节奏地弹着桌子,说: “我发现阿尔卡季′sestdégourdi。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晚饭桌上大家很少说话,尤其是巴扎罗夫,几乎一句话 没说,但吃倒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他那所谓 “农场”的种种杂事,又谈到了当前即将采取的政治措施,成 立委员会、选派代表以及引进农业机械的必要等等。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一向不用晚餐,所以只在一旁来回踱步,偶或 啜一口杯里的红葡萄酒,插上一两句话,或者发出几声感叹: “哦!哎哟!嗯!”阿尔卡季说了几桩彼得堡的新闻,但有点 儿腼腆。这种腼腆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他已经不再是个 孩子,却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种环境。他毫无必要地拖长每 个句子的尾音,避免使用“爸爸”这两个字眼,甚至有一回 他改口为“父亲”——当然,说的时候含含糊糊的,像是从 齿缝里挤出的。他还故意多余地给自己斟上并不想多喝的酒, 并且一饮而尽。普罗科菲伊奇从头到尾都在注视他,但没说 话,只蠕动着嘴唇。晚餐一结束,便各自走开了。 “你伯父有点儿古怪,”巴扎罗夫穿了件睡衣,吸着短杆 烟袋,坐在阿尔卡季床头说,“人在农村,你看看他那副穿戴! 而他的指甲——那指甲呀,真该拿去展览!”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尔卡季回答,“他年轻时曾是一 头雄狮,一个美男子,曾把女人们迷得晕头转向。等过些时 候给你讲讲他的辉煌历史。” “嘿!他还在留恋他那昔日风流!可惜在这么个地方,没 人可去迷惑的。我一直在观察:他那领子硬得就像石头,下 巴呢,剃得精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你看这有多可 20父与子(上) 笑!” “大概是,但实际上他是个好人。” “一件老古董!你父亲倒是个少有的好人,他读那些诗篇 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农事也未必内行,但有副好心肠。” “我的父亲可是个金不换。” “你没看出他有点儿胆怯吗?” 阿尔卡季摇摇头,好象在说他自己不胆怯。 “真妙,”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两个老浪漫派!在他们的 身上,想象与现实脱离到了……失去平衡的程度。不过,再 见吧!我房间里有英国式的盥洗盆,可房门没法关牢,然而 话说回来,英国式盥洗盆还是应该表扬的,因为它代表文明 进步。” 巴扎罗夫走了。阿尔卡季心中充满了快乐:能在自己的 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床是熟悉的,被子是由爱抚过他的乳 妈缝制的,那是双慈祥的、从不知疲倦的手。阿尔卡季想起 叶戈罗芙娜,不由叹了口气,祝愿她在天之灵平安无恙…… 但他不为自己祈祷。 无论是他还是巴扎罗夫,都很快睡熟了。但家中还有人 迟迟没睡。儿子的归来,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异常地激 动,他悄无声息躺在床上,让灯亮着,枕着一只手在想他的 心事。而他的哥哥过了半夜还坐在书房里那只甘姆勃斯圈椅 里对着还有微火的壁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衣服,只 换了双没有后跟的红颜色中国拖鞋,手里捧一本最新一期的 Calignani。但是,他的心思并不在上面,只是瞪着壁炉里忽 隐忽现颤动着的火苗发呆……天知道他的思绪飞哪儿去了。 父与子(上)21 但思绪并不单单在往昔中徘徊,因为那专注的、悒悒的面容 并非单单沉湎于回忆者能拥有。在小小的后房里,大木箱上 坐着一位年轻妇女。她穿了件暖背心,扎一块白色头巾。她 就是费多西娅。她一会儿侧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打着盹儿,一 会儿向开着的的门洞张望。通过门洞可看到里屋里的童床,也 能听到小孩儿的均匀呼吸。 22父与子(上) 五 第二天巴扎罗夫起床比谁都早,起罢床他便上外面遛达。 “嘿,这地方并不算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想道。尼古 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划分给农民以后,不得已辟了一块四 俄亩光秃秃的平地盖他的新宅院。他在这块地上建造了住房 和农场办公用房,开辟了一个花园,用土锨挖了一个池塘和 两口水井。不过新栽的小树没能长好,池塘积水稍稍还带有 咸味,只有凉亭还算可爱,它由紫丁香和洋槐密密覆盖,因 此有时在这凉亭里喝茶和吃饭。巴扎罗夫只用几分钟就踏遍 了花园里的所有小径,去了牲口棚和马厩,找到两个家仆的 孩子并且马上和他们说到了一块儿,同去离宅子一俄里开外 的一个不太大的泥水塘里捕青蛙。 “您要青蛙干什么,老爷?”其中的一个孩子仰着头好奇 地问他。 “让我来告诉你干什么,”巴扎罗夫回答。他有一种让下 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然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 懒的。“我把青蛙剖膛破肚,瞧瞧它里面是什么,因为我和你 也是青蛙,只是用两条腿走路罢了,看过青蛙,我也就知道 父与子(上)23 咱们人体是怎么回事了。” “知道了又干什么?” “如果你得了病,治疗的时候就不致于弄错。” “你是代(大)夫吗?” “是呀。” “小瓦夏,你听见了没有?老爷说我们也是青蛙,真有意 思!” “我怕害青蛙。”小瓦夏说。他是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 头亚麻似的淡白头发,穿件带铁扣儿的立领上装,光着双脚。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它会咬人?” “行啦,下水去吧,小哲学家们。”巴扎罗夫催促他们说。 就在这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已起床。他去找阿尔 卡季,见阿尔卡季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俩一同来到有遮 阳的敞廊上。靠栏杆放的桌子上插了一大束丁香花,茶炊已 经烧沸噗噗地响着,正冒着蒸汽。走来一个小姑娘,就是昨 天第一个跑上台阶迎接客人的小妞儿,细声细气地问道: “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身体不太舒服,不能来。她让 我来问问,是老爷您亲自斟茶呢?还是派杜尼亚莎来伺候?” “我自己来好了,我自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不迭 地回答。“你,阿尔卡季,是加鲜奶油还是加柠檬?” “加鲜奶油。”阿尔卡季说。他沉默了会儿,带着询问的 口气说:“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儿子。 “你想说什么呢?” 阿尔卡季垂下了眼睛。 24父与子(上) “原谅我,爸爸,假如你认为我的问题不合时宜的话,”他 说,“不过,对你昨天的坦率我也想以坦诚相报……你应该不 会生我的气吧?……” "说呀!” “你给了我提问的勇气,费多……她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 才故意不出来倒茶的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头转向别处。 “可能是的,”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她认为……她觉得 不好意思……” 阿尔卡季迅速地朝他父亲瞥了一眼。 “她根本没必要害羞。一方面,你知道我的想法(阿尔卡 季说出这样的字眼时感到非常愉快),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 我还会对你的生活、你的习惯作哪怕一丝一毫的干涉吗?再 说,我绝对相信你不会作出不恰当的抉择。不过既然你允许 她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那就证明她配得上你。儿子不可能 充当质询父亲的法官,尤其是我,尤其是你这样的父亲,从 来没有限制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有点儿颤抖,这是 因为,他觉得虽然自己气度宽宏,但却是在向父亲说教。然 而他的话真挚感人,越往下说,语调越坚定,越富成效。 “谢谢你,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声答道。他 又不停用手指抚摸他的眉毛和额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当 然,如果她不配……可这决不是我一时随心所欲。我不说你 也明白,你在场,她不好意思露面,尤其是你到家后的第一 天。” 父与子(上)25 “那么我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以宽宏大度的热情说完 这话,猛地站起身,“我去向她说清楚,完全没有必要在我面 前感到腼腆不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阻拦道: “阿尔卡季,等一等……怎么可以……她那儿……我没有 预先……” 但是阿尔卡季没听说完便从敞廊跑了。尼古拉·彼得罗 维奇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羞愧地坐下,他的心在怦怦跳动…… 他是否在想,今后他们父子关系将会是一种奇特的关系;是 否在想,如果对这事闭口不提,阿尔卡季将会更尊重他;他 是不是在责备自己的软弱无能?——都很难说。各种感情都 有,但仅仅属于感觉罢了,而且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的脸 仍旧红红的,心仍在怦怦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阿尔卡季回来了。 “我们相互介绍过了,父亲!”他脸上一片喜色,流露的 是亲切而友好表情。“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今天身子真的 不太舒服,所以要晚些时候来。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 有一个弟弟呢,你根本没有必要隐瞒这一点,如果我早知道, 昨天就吻他了,而不是等到今天。”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正想说点什么,正想张开双臂轻搂 ……可阿尔卡季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又拥抱起来了?”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的声音。 父子俩为他的出现而高兴。经常有这样的事:场面激动 而且感人,但还是尽快完结的好。 26父与子(上) “其实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着说, “我等阿尔卡季等得快有一百年了……昨儿回来后我还没有 看够呢。”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 甚至同意也亲他一下。” 阿尔卡季走到伯父跟前,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香 喷喷的胡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桌旁坐下。他穿了件英 国式的晨服,戴着一顶极具特色的土耳其小帽。尖头小帽以 及随便系上的领带都标志着乡村生活的闲散自由,然而硬撅 橛的衬衫领(不是雪白的,而是条纹的,为了与晨服相衬)依 然高雅地支撑着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你的新朋友在哪儿?”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屋里。通常他早早起身就去外面,尽可不去管他, 他不爱客套。” “我看是的。”帕维尔从容地把面包抹上牛油。“他要在这 里呆很久吗?” “看情况而定。他是回去看望他父亲顺道来的。” “他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也住在咱们省,距这儿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个不是很 大的庄园,以前曾当过军医。” “军医?……难怪我老在寻思:这姓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巴扎罗夫?……尼古拉,你可记得,在咱们老父亲的师团里 有个叫巴扎罗夫的军医吗?”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没错,那军医就是他父亲了。嗯,”帕维尔·彼得罗维 父与子(上)27 奇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又是 做什么的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巴扎罗夫是哪一类人?”阿尔卡季嘿然一笑。“伯伯,你 要我说出来他是什么人吗?” “你说说,阿尔卡季。”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你说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刚拿起的餐刀和刀尖上的一块牛油半停在空中,再 也不动了。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又一次说。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沉默了一会儿,“这 是从拉丁文,nihil一词来的,据我理解,是根本不存在的意 思。那么说来,这词引用于人,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认可的 人了?” “你还不如说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帕维尔·彼得罗维 奇接口道。他把牛油抹到面包上。 “他是以批判的眼光对待一切,”阿尔卡季把他们的话作 了修正。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指的是这样的人,他从来 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当作信仰,不管这准则是多 么地受人尊重。” “这样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看法各有不同,伯伯。有人认为好,有人认为不好。” “原来这样。哦,依我的看法,他和我们不属同类人。我 28父与子(上) 们的思想方法是旧式的,认为没有准则(帕维尔·彼得罗维 奇把这个词按法语读法把重音放在后面,而阿尔卡季却相反, 按俄语读法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像你所说当作信 仰的准则将会寸步难行,无法生存。Vousavezchangétout Cela,愿上帝赐予你们健康和富足吧,我们将在一旁欣赏你们 这些……叫什么来着?”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声音一字一顿地答道。 “是啊,以前有黑格尔主义者,如今有了虚无主义者。我 倒想看看他们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怎样生存。现在请你按一 下铃,老弟,到我喝可可的时候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马上按铃,同时还高声叫道:“杜尼 亚莎!”但走进敞廊的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费多西娅,一位青年 女子,肌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对乌溜溜的眸子, 有着孩子般的鲜红诱人的嘴唇和美丽的纤手,身上穿了件干 干净净的布制裙衫,一条新的天蓝色披巾盖着裸肩。她把端 来的一大杯可可放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因为羞涩,在 她俏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片桃云。她垂眼站在桌子跟 前,纤纤十指撑在桌沿上,好像为她这次亲自送可可来既感 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她理当如此。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而尼古拉·彼 得罗维奇却一脸的尴尬。 “你好,费多西娅,”他轻声说。 “祝大家好,”她回答,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楚,接着看 了向她微笑的阿尔卡季一眼,悄悄退下。她走路带着点儿蹒 跚,但恰好与她那丰姿一致。 父与子(上)29 敞廊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口一 口呷他的可可,蓦地抬头压低声音说: “看,虚无主义先生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正从花园尽头穿过花圃走过来,亚麻大褂 和裤子上全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泥,圆帽上绕着水草,看上去 就像一顶头盔似的。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口袋(袋里有什么东 西在蠕动),走近敞廊,点头说道: “先生们好,请原谅我喝茶迟到,我去去就来,先把这些 俘虏安置好。”它们可是我费了好大心思才弄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把它抓来吃还是喂养?” “为了做实验,”巴托罗夫淡淡地说,接着踱进屋。 “他要把那些青蛙解剖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 不相信准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好像是惋惜地瞧了瞧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微微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觉自己的幽默产 生不了效果,就转而谈起了农事,说到刚走马上任的总管,说 总管昨天向他告状来了。状告工人福马简直“无法无天”、不 听话。他学着总管的原话:“那小子就好像从前的伊索,倒处 张扬说他不是坏蛋,但,你瞧得了,呆不了多久,就会发起 令人讨厌的蠢脾气一走了之的。” 30父与子(上) 六 巴扎罗夫回到敞廊,一坐下,就忙着喝茶。兄弟俩静静 地,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他。而阿尔卡季悄悄地忽而瞅 一眼父亲,忽而瞅一眼伯父。 “您走得很远吗?”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说话 了。 “我到了山杨树旁的一个沼泽地,在那里我还惊起了五只 山鹬。阿尔卡季,一旦是你遇上,定能打下它们。” “您不会打猎?” “不会。”阿尔卡季惋惜地答道 “您本人是学物理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旁问。 “物理学。总的来说,自然科学我都喜欢。” “听说最近以来,日耳曼人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很大进展?” “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导师,”巴扎罗夫随口 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了嘲讽才用“日耳曼人”来替代 “德国人”两个字,但是谁都没能觉察出来。 “这么说,您对德国人是很崇拜的喽?”帕维尔·彼得罗 父与子(上)31 维奇以出奇的优美语调说。他内心的怒气正准备发作,他那 贵族的秉性难以忍受巴扎罗夫随随便便的样子:这个医生的 儿子,不只是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说话都有气无 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那儿的学者都是一些脚踏实地的人。” “是呀,那么您对俄国的学者就不那么恭敬了?” “大概是这样。” “这倒是值得推崇的谦让精神,”帕维尔挺直腰干,头往 后一仰。“不过,刚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您不承认任 何权威,这又怎么解释呢?是他的话不可信?” “我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非信不可?如果言之有物,我 当然同意,这并不困难。” “而德国人都是言之有物的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与事无关、超然物外的表情,好象他本 人远离尘世之外。 “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说着,打了个小小的 哈欠,显然不想斗嘴皮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瞅阿尔卡季,好象在说:“你的 朋友真懂礼貌!” “至于我,”他竭力显出超然的样子说,“并不欣赏德国人。 且不说那在俄罗斯的德国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儿 的, 时他们有过席勒……还出过哥德……我弟弟就很欣赏……可 现在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之任何诗人都强二十倍,”巴扎罗夫 32父与子(上) 抢白他。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昏昏欲 睡似的在嘟囔,只是稍微抬高了眉尖。“这么说来,您是不承 认艺术的了?”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无病呻吟,没有别的!”巴扎 罗夫带着不屑的冷笑说。 “啊,先生,您真幽默。总之,您是否定一切的了?您只 是信仰独一无二的科学?” “我已坦言相告了,我什么都不相信。您指的是什么科学? 泛泛的科学吗?科学就象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 学是不存在的。” “先生高见。那么其他方面,象人人遵循的准则,您对此 当然也持否定态度了?” “怎么,这是在审问吗?”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发白了……尼古拉·彼得罗 维奇认为应及时在他俩之间进行调解。 “以后再找机会详谈吧,敬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到时再聆听你的建议,同时也陈述我们的意见。对我来说,得 知您从事自然科学很为高兴,我曾听说利比赫在农肥方面有 重大进展,请您在农事中多多帮助我,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 “愿为您效劳,这是我的荣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可 是我们离利比赫还远着哩!在读他的著作之前先要学会入门 知识,但我们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懂。” “好哇,依我看,你真是个纯粹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 ·彼得罗维奇暗暗想。“可是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在遇到问题 父与子(上)33 时再向您讨教,”他说,“现在,哥哥,我们该去找总管讨论 事务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是呀,”他谁也不看地说,“在农村住了五年,离开了那 些才智非凡的人,都快成庸才了!你竭尽全力不把过去所学 的遗忘,但人家说你学的是一堆废物,赶时髦的人早就不弄 这种无聊的东西了,你不过是个背时的老顽固。有什么法子 呢!看来年轻人要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过身走了,尼古拉·彼得罗 维奇跟在他的后面。 “怎么,他在你们这儿总是这样吗?”兄弟俩走后,门刚 关上,巴扎罗夫就问阿尔卡季,口气让人感觉冷冷的。 “我说,叶夫根尼,你对他太不尊重了,”阿尔卡季回答, “把他得罪了。” “对这些县邑贵族我难道要去恭维不成?狂妄自大,目空 一切,虚情假意!既然如此,就该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 子里……得了,但愿主保佑他。我今天意外地捉到一种稀有 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lus,你认得吗?待会儿我拿给 你看。” “我曾经答应过给你讲他的过去,”阿尔卡季说。 “是甲虫的历史吗?” “别胡说、叶夫根尼,是说我伯父的历史。你将看到他并 非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不应该被嘲笑.而应得到同情。” “我不想辩驳,但是为什么他这样地使你感兴趣呢?” “对人对事都应该讲一律公正,叶夫根尼。” 34父与子(上) “由此你想作出什么结论呢?” “不,请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讲述了他伯父的历史。读者可从下面的一 章里了解到详细的内容。 父与子(上)35 七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和他弟弟一样,当初 是在家里受的教育,直至后来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从小就 长得漂亮,很是自信,有点儿调皮和不讨人嫌的小脾气,赢 得了大家的喜欢。自从当军官之后,他几乎无处不在,并且 处处受人青睐。他放任自流,甚至到了荒唐瞎胡闹的地步。但 是这反添了他几分风采,女人们为他着迷,男人们称他为纨 绔子弟,却暗地里嫉妒他。前面已说过,他和他弟弟住在一 起,他真心地爱他的弟弟,虽然两人大不相同。尼古拉·彼 得罗维奇走路带跛,个头小,神情有点儿忧郁,长着一双不 大的乌黑眼仁和一头浓密的软发,显得懒洋洋的,畏惧社交, 喜欢看书。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没有一个晚上闲在家里, 他那聪明和胆大是出了名的(他第一个把体操引进贵族青年 圈子,使之成为一种时尚),最多只读过五六本法国小说,二 十八岁时已升当上尉。然而,正当锦绣前程等待着他的时候, 一切突然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时常见到一位少妇,至今尚未被 人遗忘,她就是P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有个受过良好教养、P 36父与子(上) 彬彬有礼然而愚蠢的丈夫,但没有孩子。她常常突然出国,又 突然回到俄罗斯,生活方式相当奇特。她轻率、妖艳。为求 某种满足,甚至忘乎所以,跳舞可以跳到精疲力尽。她在她 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招待年轻人,和他们谈笑风生,到了夜里, 却又哭泣,祈祷,不得安宁,整个晚上在房内来回走动,痛 苦地绞自己的手,或是呆坐不动,脸色苍白而冷漠,静静地 阅读旧约里的诗篇。可是等到第二天白昼,她又变成了贵族 夫人,又出门访客,又开始谈笑聊天,像是在寻觅得以消遣 作乐的机会。她身材窈窕,穿着华丽,沉甸甸的、金子般的 长辫直垂到膝盖。不过,谁也不说她是个绝代佳人,她脸庞 上要算眼睛是最美的了,但是嫌小了些,并且是灰色的。可 是她的眼神,没法捉摸的眼神呀,却那么敏捷而深邃,有时 大胆得好象随心所欲,有时凝思到如同悒悒寡欢。她的眼睛 里永远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闪光,即使在她没完没了地聊天的 时候也是这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邀 她跳了一组玛祖尔卡舞。虽然跳舞时没有听到她说一句正经 话儿,他还是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个常握胜券的人,这次 也很快达到了目的。目的已达,激情却未因此减退,相反,他 被牢牢地缚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女人即使在她一旦捐献就无 法收回的清白时也还有某种宝贵的、深不可测的东西让人无 法看穿。她心里埋藏着什么呢?——这或许只有上帝知道!好 象她受制于一种神秘的、她自己无法与之抗争的力量。这种 力量随意地戏弄她,使她那小小的脑袋摆脱不了羁绊。她的 一言一行都那么地反常,唯独能引起她丈夫怀疑的信件却是 写给她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而爱情反使她忧郁:对着她的意 父与子(上)37 中人不笑,不闹,仅仅听他说,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有时 候,多半是猝发性地,由困惑转而为冷漠,脸上现出死一般 可怕的表情,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在锁孔 上才能听得到她在吞声哭泣。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幽会过 后回家,立刻感觉到心像被撕裂似的后悔,而这种痛悔,通 常只在遭到彻底失败时才有。“我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 心则在绞疼。有一回他赠送给她一只刻有狮身人面的宝戒。 “这是什么?”她问。“是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就是您。”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看他,“这 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上带着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 时依然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觉得 心事沉重,而当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 差不多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 安宁。她不奈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 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 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 又避躲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 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形象,那难于理喻的、几乎是没 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上,再也无 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破镜重圆,甚至她从来就没有像 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 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久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 手,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好象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 38父与子(上) 维持某种友谊……但她却悄悄离开了巴登,从此与基尔萨诺 夫避而不见。他曾想返回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 飘无定所,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上流社会的一切 习惯,也能炫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 再希望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作这类的努力,他苍老了, 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时光,与单身汉圈子里 的人冷冷地争上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必需。但是我们知道, 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愿去想。十 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又无结局。哪 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据说在牢房里时间过 得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 忽然得到消息,听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在巴黎,死前脑神 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踯 躅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旁木然不动。不过,他并 没有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 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石戒指。她在司芬克斯上 划了个十字,并交待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 底。 这事发生于四八年,正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 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一直未与 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 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作客, 本来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看看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 一个星期——兄弟俩的景况相差太大了。可是到了四八年,他 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 父与子(上)39 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去世后他尝试 不再想她。但在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着自己一生 从未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茫然一身,渐近黄 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 时期老年尚未来到,但是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起其他人更为难 受,因为他失落了过去,也就意味着失落了一切。 “我眼下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的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 亡妻),“我妻子活着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孤单难耐,而现在,我 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 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是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你允 许,我倒乐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 以后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住了下来再没有离开过,连尼古拉 ·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和儿子作伴时也不例外。 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的。总的来说,他的生活大体上按 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是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 在那里他也是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 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可是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 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觉得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 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 衣着考究,常常住高级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味 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处与威灵顿一同进过午 40父与子(上) 餐;尊敬他,因为他每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 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他喜欢玩惠斯特 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的诚实无可挑剔。女士们认 为他具有一种迷人的忧郁气质,可惜他与她们极少交往……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对 我伯父的评价多么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 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或许还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 乐于帮助任何人,甚至袒护农民,虽然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 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精神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但是,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 人。他曾给过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若是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知道!”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 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然要说,倘若 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 沉萎靡,什么事也干不出个样子,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 只是个雄性动物罢了。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知道得比我多, 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褪尽。我相信,他还自居,是 个干正经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一 次替农民说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当时生活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 己,比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 父与子(上)41 代来适应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老弟,这一切无聊至极! 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叫什 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一样的目光? 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扯,陈年烂谷子,艺术想象,最好让 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到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 术时必需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 42父与子(上) 八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参与他弟弟和总管的谈话一共没有 多久,就独自离开了。总管是个瘦高个儿,一开口说话像患 肺痨病似的嗓门低沉。他眨巴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对尼古拉 ·彼得罗维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说得没错,老爷。”他 认为,所有农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刚走上新轨道的农事好 像那没上油的车轴辘嘎吱发响,也像湿木材做的家具那样到 处裂缝,对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不完全丧失信心,但不 时唉声叹气并苦思冥想:没钱,什么事也办不到,但又囊空 如洗。阿尔卡季说得不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曾许多次救 过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绞尽脑汁摆脱不出窘境的时候,悄悄 走近窗下,双手插在裤袋里,透过齿缝轻声说:“MaisjePuis vousdonnerdelargentA-。”及时掏出钱来接济。但这天他没 有钱,认为还是走开的好。农事杂务使他心烦,尼古拉·彼 得罗维奇虽然热心肯干,可力量用不到节骨眼上。其实,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错在哪,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兄 弟不够精明,时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则与此相反,给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评价,还经常向 父与子(上)43 他讨教。“我生性软弱,又长时间蛰居乡间,而你见过大世面, 熟谙人心,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说。但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转过身去,对兄弟的这番话不置一词。 且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他弟弟留在书房,他自己走 进隔开前后房的一条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收住脚,独 个儿想了一阵子,捋了捋胡子,就上前敲门。 “是谁?请进,”门里传出了费多西娅的声音。 “是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应了声推开门。 费多西娅正抱着婴儿坐在凳子上,这会儿忙站起身,把 婴儿递到侍女手里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让她进了另一个 房间,然后整了整头巾。 “请原谅,假如打扰了您的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眼睛不看她。“我来请您……人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请代 我买一点绿茶。” “没问题,老爷,”费多西娅回答疲乏,“您要买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够了。哦,您这儿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他环视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费多西娅脸上溜过,“瞧这窗 帘,”他见费多西娅觉得茫然,就又补了一句。 “是的,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我们的,挂了好多时候 了。” “我也有好一阵子没来看望了。现在您这儿收拾得挺素净 的。” “多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关照,他真是个好人。”费 多西娅轻声说。 “这比您原来住的房间好吗?”他很有礼貌地问,但脸上 44父与子(上) 没一点儿笑容。 "当然要好得多,老爷。” “如今谁住在您原来的房子呢?” “洗衣女工。” “哦!是这样。”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再言语。“现在他该走了,”费多 西娅心底暗想。但他没有走,于是她像钉子一样的钉在他面 前,轻轻抚弄自己的手指。 “您为何吩咐佣人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维尔·彼得罗维 奇打破沉默问,“我喜欢孩子,能抱给我看看吗?” 费多西娅由于羞涩,也由于快乐,脸变成了红红的。她 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从来还没有跟他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立即叫道,“您把米佳抱来(费多西娅用 您称呼家中里外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给他换件衣 裳,这个调皮鬼该换件干净点的。” 费多西娅向门口走去。 “其实这没有关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去就来,”费多西娅边说边步伐轻快地走进另一间 屋子。 只剩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 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是干净舒适, 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芳香味儿。沿墙一 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已故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 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边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 对的另一面墙上挂着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 父与子(上)45 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 的胸口。窗台上是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 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自己亲手写了“醋果酱”三 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准备的。从天花板垂下 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子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 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蓖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 出细微的轻响。窗和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 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 于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中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 它由镜框框着,同样照得糟糕,除了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 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 的是叶莫洛夫将军像,身披大氅,仿佛是在沉重地皱眉凝视 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仿佛,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 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五分钟过去了,另一屋子里还在发出和窃窃低 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 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看了几 页……这时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 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他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就 象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扭来 扭去,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是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 胖乎乎的身子显得特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 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这个世界 上我们还能找出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康婴孩更 迷人的呢? 46父与子(上)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道,用食指 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 地笑开了。 “这是大伯,”费多西娅用脸贴紧米佳,搡了搡他说。杜 尼亚莎这时悄悄地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窗台上,在烛底垫 了一个小硬币。 “他有几个月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六个月,到这个月十一就要有七个月了。” “快有八个月了吧,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亚 莎嗫嚅地插了一句。 “不,七个月,怎么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孩又笑了,他 眼睛看着柜子,蓦地用他五个小指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小 调皮鬼,”费多西娅说,但脸并不躲开他的手。 “他就像我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他还能像谁呢?”费多西娅听了心底暗暗想。 “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是在自言自语,“简直一 个模样儿。” 他仔细地、差不多是忧伤地瞅了费多西娅一眼。 “这是大伯,”她再一次向孩子暗示了一下,希望引起他 的注意,不过声音轻得像是低语。 “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传来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连忙掉过头,并且皱起他的眉尖,但是看到他弟 弟又快乐又感激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漂亮,”他说着看了看表。“我是为买茶 父与子(上)47 叶的事拐进来的。” 他说完装出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儿,眨眼 工夫就出了房门。 “是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多西娅。 “是他自己,老爷,叩了叩门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后来再没来过?” “是的。我是不是还是回厢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 “为什么呢?” “我看,最初一段时间最好尽量避免见面。” “没……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带顿儿,同时 用手抚摩他的前额。“要是先前……你好哇,小胖子,”他话 说到半截儿,猛然兴奋起来,走近婴儿,吻了他的小脸,然 后又稍稍弯下腰去,吻了费多西娅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红短 衫映衬着的、白玉一样的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她嗫嚅地说着 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温和而又带着几分茫然看 他时,那眼睛有说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以认识费多西娅还有过一段有趣 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迫不得已在一个离此很远的 县城投宿。客店里干干净净的被褥,不染一尘的房间使他感 到既高兴又惊奇,他不禁想:难道女掌柜是德国人?他随即 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来岁的一个俄罗斯妇女。这人干净利落, 脸相聪慧,说话井井有条。和她喝茶一聊天,就不由自主喜 欢上她了。其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迁新居,不想把农奴 48父与子(上) 留在宅里使唤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则抱怨过往人少,度日 艰难,于是,当即建议她当新居的女管家,她应下了。她早 年丧夫,只留有一女,名叫费多西娅,母女俩相依为命。两 周后阿琳娜·萨维什娜(人们就这样来称呼新管家的)携费 多西娅来到玛丽伊诺,住进了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 有看错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至于费多西娅,当时 不过十七,文静娴雅,但是谁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 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在本区教堂作礼拜时,偶或见 到费多西娅白净脸庞的美丽侧影。 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来到他书房,象平素那 样深深一躬,问能否帮她女儿个忙:灶膛里的火星溅进她眼 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出深居,有病在家治疗,甚至 还买有存放小量药物的药箱,所以立刻命阿琳娜把患者带来。 费多西娅听说老爷叫她,心里很害怕,但还是随母亲去了书 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领她到窗前亮处,拉开浅绿色窗帘, 双手托起她的头,察看红肿的眼,开了一剂洗眼药水并立即 调配好,还从手帕上撕下根布条,教她如何蘸着药水洗眼。费 多西娅听完,正想离开,不料阿琳娜从一旁说道:“你还没吻 老爷的手致谢呢,小傻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挺难为 情的,没伸手给她,反在她仰起脸来的时候在她额头上的发 缝处亲了一下。没过多久,费多西娅的眼便已养好了,但她 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印象却久久未散,那张仰起的、白 净可爱的、带几分害怕的秀脸仿佛在他面前频频出现,还有 那经他手触及过的柔软的头发,天真无邪的嘴唇,在阳光下 闪着亮的、珍珠串儿似的湿润皓齿。所以,他后来在教堂里 父与子(上)49 格外关心她,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将 近黄昏的时候和他在一条黑麦田田梗上邂逅了,她立刻转进 茂盛的、杂有蒿草和矢车菊的麦地里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看 见了金黄色麦穗中的脸,像小兽般窥探着的眼睛。他亲切地 说道: “你好,费多西娅!我又不吃人。” “您好!”她低声回答,不知为什么,可就是不从麦地里 走出来。 她渐渐地跟他熟习了,然而总觉得有点儿害怕。事出意 外,她母亲忽然得霍乱病去世了。费多西娅能上哪儿去呢?她 继承了母亲爱清洁的习惯,审慎端庄的性格,但她是那样地 年轻,那样地孤独,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如此地善良和淳 朴……以后的事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来,是我哥哥自己来找你的吗?”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问,“他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是的,老爷。” “很好。让我把米佳抛着玩一会儿。我正玩到兴头上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孩子抛得快要碰着天花板了,逗 乐了孩子,却急坏了母亲,每次往上抛的时候她都伸出手去 随时准备接住裸在裤管外的小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房。书房很雅致, 墙上贴着好看的壁纸,五彩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他的枪支, 胡桃木家具上铺有灰蓝色呢垫,文艺复兴式的黑橡木书柜在 一旁侍立,华丽的书桌上放着青铜雕像,另一面是个壁炉…… 他进沙发里,两手扶着后脑,不动,默默地,一双眼绝望地 50父与子(上) 瞪着天花板。他难道想掩饰他脸上的神情,不让四壁猜透,或 是出于其他原因?他只站起过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便 又坐进沙发。 父与子(上)51 九 无独有偶。也同是一天里巴扎罗夫也认识了费多西娅。当 时他和阿尔卡季在花园散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这里 的树木、特别是橡树长势不好。 “其实这里应该加点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杨和枞树,栽菩 提树也可以。凉亭这边倒还令人感到舒适,”他补充道,“因 为洋槐和丁香不娇嫩,不用细心照料。啊,里面有人。” 凉亭里坐着费多西娅,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停下 脚步,阿尔卡季则像很久以前便已相识那样点了点头表示问 好。 “这是谁?”刚过了凉亭,巴扎罗夫就问,“好一个大美人 儿!" “你是说谁?阿尔卡季。” “还用问吗?其中只有一个最美。” 阿尔卡季带点害羞地简单说了一下费多西娅是什么人。 “好哇,”巴扎罗夫赞道,“你父亲眼力不错。我倒很喜欢 你父亲,哈,他真有本事。不过,我们俩应该认识一下,”他 补了句转身往凉亭走去。 52父与子(上)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在他背后害怕地嚷嚷,“上帝保佑, 你可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巴扎罗夫回答,“我在大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 经历了不少事,见过世面,有经验。” 他走近费多西娅,摘下帽子,说: “请允许我作真诚的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 维奇的朋友,一个温良恭敬俭让的人。” 费多西娅从长椅上站起来,默默地看着他。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巴扎罗夫接着说,“您不用担 心,我没长毒眼,经我看过的孩子从没有倒霉过的。他的脸 颊为什么这样红?是不是要出牙了?” “是的,已经长出四颗牙了,眼下他的牙床又起了红肿。” “让我看直……您别怕,我是大夫。” 巴扎罗夫抱过婴儿。让费多西娅和杜尼亚莎奇怪的是,孩 子居然不哭,也不嚷叫,乖乖的样子。 “看见啦,看见啦……没关系,一切都很好,将来会有一 副钢牙的。今后若有什么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体好 吗?” “很好,上帝保佑。” “如果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不过了。而您呢?”巴扎罗 夫说完又问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是个在大庭广众下绷着脸儿、背地里嘻嘻哈哈 的姑娘,这时捂着嘴吃吃地笑着,算是回答了。 “很好。现在,把未来的大力士还给您吧。” 费多西娅接过孩子。 父与子(上)53 “在您手里倒很乖,”她低声悄悄地说。 “孩子到我手里都是乖乖的,”巴扎罗夫回答,“我知道哄 孩子的诀窍。” “孩子都清楚谁爱他,”杜尼亚莎在一旁插嘴道。 “一点都不错,”费多西娅应道,“就说咱米佳,若换了别 人,怎么也不让抱。” “让我抱吗?”阿尔卡季先是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时走 进凉亭问。 他伸出手,但米佳头往后仰着哇哇叫,就是不愿意,这 让费多西娅感到非常难堪。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尔卡季自我解嘲地说。两个 朋友离开她们走了。 “怎么称呼她呢?”巴扎罗夫问。 “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 “父名呢?……这也应该清楚。” “尼古拉耶芙娜。” "Bene。我喜欢她落落大方的样子,不过分地害羞。也许 其他人觉得这不好。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母亲,她有这个 权利!这是明摆着的。” “当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尔卡季说,“但是我父亲 ……”。 “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哦,我可不这样认为。” “是不是多出个财产继承人,让你不高兴了?” “哎哟,你居然认为我有这种想法,真不知羞耻!”阿尔 54父与子(上) 卡季忽然说,“我认为父亲不太正确,是从另一观点来说的。 我认为他应该和她正式结婚。” “嘿,瞧你多宽宏大量!你如此看重结婚这种形式,我可 没料到,”巴扎罗夫面无表情地说。 他俩走了几步都没有作声。 “我已看过你父亲经营的农场,”巴扎罗夫又说道,“牲畜 没有生气,马匹瘦骨嶙峋,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雇工懒得 没法说,只是总管这家伙是蠢驴还是骗子,一时难说。” “你今天是专挑刺儿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那些所谓真心实意的农民其实是在哄骗你父亲。你知不 知道有句老话?‘俄罗斯的农民连上帝也会吃进肚子。’” “现在我倒不反对我伯父的观点了,”阿尔卡季道,“你把 俄罗斯农民说得那么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俄罗斯人就是会自己糟蹋自己。最 重要的是二二得四,来实的,其余的一文不值。” “大自然也一文不值吗?”阿尔卡季凝视着夕阳下绚丽多 姿的田野说。 “值不值钱,要取决于从哪个方面看它。大自然不是宫阙 宝殿,而是一个工场,人是工人。” 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是谁在充满感情 地演奏,虽然指法并不很娴熟且技巧一般,那是舒伯特的期 待曲,蜜一样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是谁在演奏?”巴扎罗夫问。 “是我父亲。”阿尔卡季答道。 “你父亲拉大提琴?” 父与子(上)55 “是的。” “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四岁。” 巴扎罗夫忽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呢?” “多么有趣!一个已经四十四岁的人,Paterfamilias,住 在偏僻乡村拉他的大提琴!” 巴扎罗夫还在笑,阿尔卡季虽然百般推崇他的老师,这 一次却一笑没有笑。 56父与子(上) 十 两个礼拜过去了,玛丽伊诺的生活仍象往常一样,阿尔 卡季在四处游荡,巴扎罗夫在工作。家中的人对巴扎罗夫已 经习惯,习惯于他那大大咧咧的举止,有点儿复杂、不太连 贯的话语,尤其是费多西娅跟他更熟,甚至有天夜里差人叫 醒他,说是米佳的脚突发痉挛,请他看看。巴扎罗夫像往常 那样半开着玩笑,半打着呵欠,在她那里坐了大约有两个小 时。相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从心眼里恨这位巴扎罗夫, 认为他夜郎自大,流气十足,厚颜寡耻,是个贱东西。他怀 疑巴扎罗夫对他不尊重,瞧不起——瞧不起帕维尔·基尔萨 诺夫!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直惧怕这个年轻的“虚 无主义者”,他拿不准这人是否能对阿尔卡季起好的作用,但 是他愿意听他发表意见,愿意看他做物理和化学实验。巴扎 罗夫随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在镜头下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 仆役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 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杜尼亚莎一见到巴扎罗夫就眉 飞色舞,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像“雌鹌鹑”般深情地斜看 一眼。彼得算得上是个极自爱却又极愚蠢的人了。他之所以 父与子(上)57 令人崇敬就在于他前额上堆着一条条波纹,见人彬彬有礼,读 书按一个个音节拼读,常用刷子刷他的礼服——就是这么个 人,而且只要巴扎罗夫一开始注意他,他就象雨过天晴般仰 起笑脸。宅中仆人的孩子们像群小狗一样尾随在“代(大) 夫”后面。只有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不喜欢,绷着脸儿给他上 菜,称他是“屠夫”、“滑头”并让人相信,他那络腮胡子活 像野猪林中的野猪。按贵族天性而说,普罗科菲伊奇并不逊 色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六月初旬的天气冷暖宜人 让人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远处又流行起了霍乱病,但 ×县居民已不以为奇。巴扎罗夫每天早早的起床出门,走上 两俄里、三俄里,不是去散步,——他不喜欢没有方向的闲 逛,——而是去采集药草和昆虫标本。有时他还带上阿尔卡 季,回来的途中常常和他争论个不休。阿尔卡季的话比他多, 但是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 有一次,两人在外停留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门 去迎接,走到花园时就听到凉亭一侧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年 轻人的声音。 “你还不了解我的父亲,”那是阿尔卡季在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急忙闪进黑暗中。 “你父亲是个好人,”巴扎罗夫说,“但他已经跟不上时代, 他的戏唱完了。” 尼古拉侧耳细听……没听见阿尔卡季回答。 “落后于时代”的人站了两分钟,一动不动,后来拖着脚 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58父与子(上) “我已是第三天看见他捧着普希金的书,”巴扎罗夫仍在 继续发表他的看法。“你不妨向他解释,看那东西一无用处。 他不是孩子,早该扔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还作浪 漫主义者!你让他看些实用的吧。” “那么给他看些什么书呢?”阿尔卡季问。 “最初不妨看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undKraft》。” “我也这么想,”阿尔卡季欣然答道,“《Stoffund Kraft》语言简单易懂。” 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 说:“你我都已经落伍,我们的戏该结束了,没有什么好辩解 的了,巴扎罗夫说得对。但让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 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谁能想到 我落在后面,他却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去了?他和我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 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了很不高兴。“这全是虚无主义 先生灌输给他的谬论。我讨厌这个医生,据我看,他不过是 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我坚信他只会解剖几只青蛙,物理学 懂不了多少。” “不,哥哥,不能这么说,巴扎罗夫是位聪明而又知识广 博的人。” “他那狂妄自大真让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 次打断他的话。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不可 避免的。只是我不理解,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几乎已竭尽 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 父与子(上)59 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的与时代一同前进,可他们却说 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在想,我的日子真 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呢?” “我这就来解释原因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 《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过来,默默地,一脸同情的表情, 像从孩子手里一样夺走了那本书,另外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 ……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了风靡一时的比尤赫 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会儿。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注意你的。 你看了吗?” “看了一些。” “觉得怎么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乱编一气。也许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遗忘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瞟 了弟弟一眼。哥俩都默不吱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上 去然想转换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是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吗?” 60父与子(上)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经是显贵,他 写信来说希望见上一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起去省城。” “那么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那么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找这罪受。 Mathieu-纯粹是想让我们看看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 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 不起,假如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的工作,不也是侍从 将军了?也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江湖郎中 干一仗,我有一种感觉。”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 厅时已作好干仗准备,心里装满怒火,战机一到,立即扑向 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 老头”(他就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话很少,而这 天的夜晚情绪特别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 尔·彼得罗维奇不由得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 实现了。 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没用的家伙, 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 一次见到过。 “请允许我问问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道,嘴唇 在打颤,“按您的观念,‘废物’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喽?” “我说的是‘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喝着茶,慵懒地 父与子(上)61 说。 “是的,先生。但是我认为,您对贵族的意见跟对‘没出 息的贵族’的意见是一致的,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不赞 赏这种见解。我斗胆说一句,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有 自由思想的人并且热爱进步,正是因为这样我尊敬贵族—— 真正的贵族。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听到这话时 抬起眼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 他恶狠狠地说了一遍,“英国的贵族为他们的权益寸步不让, 因此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权益。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贵族应 履行的义务,他们也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贵族施予了英国 自由并支持这种自由。” “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巴扎罗夫回敬道, “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儿个’来证明,亲爱的先生,(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气忿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其实很他清楚, 类似这样的构词规则是不允许的。这种拼法乃是亚历山大朝 代遗风,那时的名流很少使用本族语言,倘或使用,不是说 ‘这儿个’,就是说‘那儿个’,以此来显示自己:我们当然是 俄罗斯人,但我们属于上流人士,没有必要按语法课本的死 规则。)我打算用这儿个来证明,没有自尊,没有自重,—— 而贵族阶级是极其珍视这种意识的,——就没有社会的…… bienpublic……建构。个性,亲爱的先生,最最重要。人的个 性应坚如磐石,因为只有在牢固的基础上才能创建一切。我 清楚地知道,比如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着装外表、我 的整洁很是可笑,但这一切均出之于对自我的尊重和一种责 62父与子(上) 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责任感。我住在乡村,蛰 居僻悒,然而我不降低自己的人格,我尊重自己的人品。” “我倒想请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 尊重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这能给bienpublic带来什么好 处呢?假如您不那么 自尊,反而能为社会谋福。”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变了脸色。 “这根本属于另一问题,现在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为什 么我象您所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我只是想说,贵 族制度——这是准则,万事根本,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不 讲道德或者头脑空虚的人才不守准则地混日子。这一点,阿 尔卡季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对您再说一遍。尼 古拉,我是这样说过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说 道,“这么多没意义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 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这话的口气,似乎 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准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 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什么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地球少 了它照样转得开。” “这话从何谈起?” “要不打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根本不 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摊: 父与子(上)63 “您这话倒使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 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在 哪里呢?” “我已对您说过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 从一旁插上了一句。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就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 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是否定一切吗?” “当然是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起来都觉得 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然而阿尔卡季却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 一切,或者确切点说你们摧毁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然而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得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当前的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说。 “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没有权力依附于个人主 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一股哲学味儿,也 就是说浪漫主义的味道,——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 义,——但是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后突然性起,“我不愿 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 64父与子(上) 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象你们所想的那样。他们 视传统为神圣,他们严格遵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能没有信 仰……” “我不打算为这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不反对 您这话是对的。” “假如我说的对……” “但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看上去像一个 有经验的棋手,猜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可能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大为惊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么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 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应该同意 他们的说法吗?另外,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那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 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骄傲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 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怎么跟 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视他们。” “可是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同意 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所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不 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染的呢?” “哇,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并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否认 父与子(上)65 您无所事事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务必注意,请别涉及到个人,”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急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的肩上叫 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还不至于忘却自尊,先生……医 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 奉告阁下,您觉得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 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笼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每次都没能站住 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生气起来,脸变成 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都不宣扬, 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就在不久以前,我们 说官吏受贿贪污,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 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就是控诉派!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来着。 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仅仅空谈当然可以不花费气 力,但是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 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 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他们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 道侈谈什么,但是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 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是因 66父与子(上) 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 我们没有好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贱自己:宁可把到 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说,“因此,你们把这 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 忽然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 罗维奇不由得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少有的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 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 是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如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 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蠢事。”这几句话好象 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的,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 而他立刻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是怎么去破 坏呢?甚至连为什么也不清楚。”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毁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 插了一句。 父与子(上)67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瞟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当然,力量它自己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 了气。“你是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 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生气!力量!加 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什么?我 们注重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 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一定会说,这种果实是堆废物,但即 使是个庸才,unbarbouilleur,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 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并非蒙古人的 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是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 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别忘了,大力士先生们,你 们总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对 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在还难肯 定。我们的人数并不象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烧毁了莫斯科。”巴扎罗 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傲慢,继之以嘲弄。看吧, 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 地被俘获的!快来欣赏,其中一位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 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 在传流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 蒂冈,认为拉斐尔简直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而 68父与子(上) 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超不 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 无比。依您看,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 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要 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 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一无所知,而现在只要对他们说一 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便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 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现在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跑形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道。而阿 尔卡季在一旁脸涨得红红的,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 ……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增加了一句:“您如果 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 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上万种来,说句实在话,”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社啦,连 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 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它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 维尔·彼得罗维奇几乎是在嚷了。 “这件事儿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 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只用一两天时间 父与子(上)69 去好好考虑,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 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这会我和阿尔卡 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着话尾答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了,先生 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就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不知所措。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 这就是当代年轻人!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 整个过程中他都像是坐在火炭上,不时痛苦地瞟上阿尔卡季 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吗?有一回妈妈跟我闹 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 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这她大为委屈。 但我那时想:有什么办法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 到你我了——他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这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同意他的话。“我 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 能不那么讨人喜欢,vieilli,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 看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 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向来只喝红的! 别的一概不考虑。’他那腔调、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全 世界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伸进脑袋问。客厅 70父与子(上) 里争执激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用了,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 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一句 bonsoir,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 父与子(上)71 十 一 半个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心 怡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之 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 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 论,在激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的这一切 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完全是正确的,暂且把自 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 些,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 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长处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 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用手抚脸。 “可是,连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 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想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 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 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不 紧不慢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穿越,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 72父与子(上) 上的补丁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 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和和的,仿佛成了松树树 干,就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 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停了,晚归的蜜 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嗡嗡地围着一根高耸 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想着,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 kraft》,就又默不作声,继续坐着,继续让他那悲喜交集的孤 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臆念,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 癖好。但是,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过 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 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清楚!他又想起 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印象,不是 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那天真无邪 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秀发。他回 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 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 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她仰头一笑,好像是受惊似 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看了他一眼,布满红云的脸露 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 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 满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直至后来她成 了他的妻子,他很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 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 父与子(上)73 力量来截断时间的飘飞,重新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甜美 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时候……近处响起了费 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不禁 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确切地说, 他并不在乎……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 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突间使他 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苍老,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涌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 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去,你先走吧。不会有什么事情 的。”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 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觉察到,在 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静寂 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 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无论如何也平静 不下来,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会儿瞅着脚尖凝思,一 会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 走不动了还在走,然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 激荡久久不去。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看见他并知道他那纷 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 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竟然噙着无名之泪,这 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老不想回屋,回 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 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新夜色和……几许 74父与子(上) 哀愁。 在小路拐弯处他意外地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象幽灵般苍白,你病了? 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就走 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最边上。他也在沉思,也 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反 映也没有,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 一样冷的捎带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于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听父 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 俩去×××一趟倒挺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 不妨花上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座城市。” “玩过后你还来这里吗?” “之后去探望一下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 里。我已好久没见到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 个老好人,尤其是父亲,挺让人担忧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很久吗?” “不,住久了会感到腻味。” “那么回程的路上再到我家来玩玩。”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认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洋洋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 心眼里感到高兴,但是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 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 父与子(上)75 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说不出的惋惜,杜尼亚莎甚至显 出一副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但老人们却松了口气。 76父与子(上) 十 二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动身前往的×××市,在一位年轻省 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 人物在俄罗斯到处可见,——到任不到一年,不只是跟省里 的贵族长(退伍近卫军骑兵上尉、马场主、一个殷勤好客之 士)拌嘴,还跟自己的属僚过不去。彼得堡部里鉴于这种难 以弥合的分歧,决定派一名信得过的人去实地了解情况,挑 来挑去最后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曾几何时,基 尔萨诺夫兄弟俩在彼得堡居住时受过他的父亲——老科里亚 津的关照。小科里亚津“年轻有为”,也就是说四十岁出头便 成了国务活动家,胸膛左右各挂上了一枚勋章,虽然其中的 一枚是外国的,没有什么让人羡慕的。他也和来此将予审理 的省长一样,被认为是进步人士。但是这位显宦与大多数达 官贵人却又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举止并不傲慢,常常以赞许的目光看人,以宽容的姿态听 人谈话,笑的时候和蔼可亲,以至从初识者那里虚假地赢得 了“挺不错”的美名。他在重要场合还很会乱人耳目,引句 把名言:“锐气是必不可少的,IénergieestlapremiéArequalité 父与子(上)77 dunhommedéAAtat,”其实他时不时受人蒙骗,受老手的玩 弄。马特维·伊里奇对吉佐最为崇敬,他力图使所有的人相 信他不是墨守陈规,不是跟在时代后头,亦步亦趋的官僚主 义者,社会生活中任何重要现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 事不知,他甚至关注当代文学发展——当然,不过是一时兴 趣所至,犹如一个成年人在街上遇见一群孩子,跟他们嬉闹 一阵子。说实在的,马特维·伊里奇和亚历山大时期的官老 爷差不多。那时士大夫为参加斯韦钦娜(她住在彼得堡)夫 人家的晚会,一早先读几页孔季利亚克的文章。只是他的招 法不同,比之那时的士大夫来时兴多了。总的来说,他是个 圆滑的宠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没有聪明才智,但却有最 最重要的本领——理财。 马特维·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蔼态度,或者说不拘 一格的亲切态度接待了阿尔卡季,当得悉他所邀请的贵戚蛰 居乡间不来谒见时禁不住感到惊讶。“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他 一边说,一边摆弄天鹅绒睡服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间,回头 向他身边洗耳恭听的、制服扣得贴贴正正的年轻下属关切地 询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可怜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没张嘴, 两片嘴唇皮子都粘连到一起了,此时肃然起立,望着上司感 到莫明其妙不知如何才好……但马特维·伊里奇使下属受窘 之后已掉头而言它。总的说来,我们的达官贵人都有戏弄下 属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门,下面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国 佬所说的“isquiteafavourite”:一位大官会忽地里连最简单 的话也不明白,仿佛一下子成了聋子。比如说,他会问:“今 天星期几?”下属恭敬地回禀:   78父与子(上) “今天星期五……阁下。” “啊?什么?您说什么?”这位大官情神专注地问。 “今天是星期五……阁下。”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什么?什么叫作星期五?哪样儿的 星期五?” “星期五……阁下,一个星期里的一天。” “怎么的,您想来教训我吗?” 马特维·伊里奇也是大官,虽然自命为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建议你不妨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 卡季说,“我之所以劝你去,并不是我支持老法礼仪,而按例 应先拜会当政者以示崇敬,只是因为省长为人正派,而且,你 或许也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社交界……你总不致于像一头独来 独往的熊吧?他后天就将举办一个盛大舞会。” “您去参加吗?”阿尔卡季问道。 “他专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说时甚至带了点可 怜巴巴的味儿。“你会跳舞吗?” “会,但是跳得不好。” “可惜,这儿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说,年轻人不会跳舞 这真是丢脸!但是我又得说,这并非出自于陈旧的观念,我 并不以为聪明才智必须体现在脚尖上,这真是再荒唐不过了, 但拜伦主义也是可笑的ilafaitsontemps。” “但,舅舅,我并非出于拜伦主义才不……” “我要把你介绍给那儿的名媛,把你放在我的翅翼之下,” 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傲然一笑。“在我庇护之下会是 很温暖的,不是吗?” 父与子(上)79 这时仆人进来禀报说财政厅长来访。这财政厅长是个老 头儿,眼光温和,嘴唇堆满皱纹,他十分热爱大自然,尤其 喜爱夏天,以他的话说:“个个蜜蜂都从花芯收取贿赂……” 阿尔卡季乘机溜走了。 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拜访省长。 “好吧,”巴扎罗夫拗不过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 我们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 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没有请他们就座, 他自己也不坐,由于太忙,打从起床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 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繁忙地吩咐这吩咐 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 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含沙影射“布尔达”,一种 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 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他把巴扎罗夫 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并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 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防从路过的马 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 衫,嘴里叫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 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不住脚 地往前走。“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一切都是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 连续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 ……”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 80父与子(上) 说:“我父亲在这里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 里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 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折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署名西特尼科 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 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让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哎!那么我也一定去府上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 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加快 步伐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急忙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 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在关……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 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亏他的教导,得以 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看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 的脸蛋,小虽小,倒也让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诚惶诚 恐、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好像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 来很是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 麻木地。 “您信不信?”他接下去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 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 好象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好不容易遇到能指点 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有必要 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是天 父与子(上)81 大的喜事。我想,您或者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高兴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优 秀的émancipée,就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吗?我建议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 没准儿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有用早餐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是无牵无挂一个倒活 得惬意自在……” “她长得漂亮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漂亮。” “那为什么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喜欢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她这个人倒 挺不错的。” “好,现在才看出来您是个实在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 老爹还干专卖吗?” “还是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么样,说定了 吧?” “说真的,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去呗,”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 吧,少了您可就没意思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一下子全都拥进去呢?” “没事儿!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的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82父与子(上)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保证!” “用什么作保证?” “用我的脑袋。” “依我看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了,我们走。” 父与子(上)83 十 三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怎 么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众所周 知,我们的外省城市每过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 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 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着一顶包发帽,看上去既不像女佣, 又不像陪护小姐,很明显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 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是您吗?”从隔壁房内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 “请进来。”戴包发帽女人随声不见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说,同时干净利落地 脱去依照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 的短衫,亮闪闪的眼睛朝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 “不管怎样一样,”隔壁房间里的人说,“Entrez。” 年轻人所进去的那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说是个 办公室。废纸,信函,多半没裁页的俄文厚杂志散放在蒙满 尘土的大小桌子上,到处都是乱丢的白色烟蒂。皮沙发上增 躺着一位太太,年纪还轻,云鬓散乱,身上的丝裙衫皱成了 84父与子(上) 一团的,短短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手镯,披一块花边头巾。 她站起身来,拉正肩头上旧得泛黄的银鼠皮里天鹅绒外套,懒 洋洋地说: “您好,Victor,”接着和西特尼科夫握了握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简短地说了几句,显然是 在学巴扎罗夫。 “请,”库克申娜回答。一对圆圆的眼盯着巴扎罗夫,而 在两只圆眼之间,是只红红的小翘鼻子。她又增加了一句说: “我知道您。”也握了握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单身女人 的外貌倒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让人不舒 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 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 不守舍,一言一行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局促的样子。大 概她自认为是个朴实善良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 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像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或者说, 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我很早以前就已听说过您了巴 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就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 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这时他已坐进扶手 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 您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完就笑了,笑得露出了 上牙龈。“难道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父与子(上)85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色说道,“但这看上去并不 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 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 呢?”她转过身子问巴扎罗夫,“我认为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无论如何要比一 块面包好,即使是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正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 剂。” “胶粘剂?您?” “是的,是我。您知道它们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 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相当实在的人。不过 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应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 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 妇女如何生活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敢说,你一定对 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 工作?我到底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 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平时就是这样问他 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 介绍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不由得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吗?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 呢!” 86父与子(上)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她她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有 什么好称赞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比?她什么也不懂—— 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 就没有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有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 到这儿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啊! 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 代替“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 概不是很清楚,我很怕您。” “为什么呢?请原谅我的好奇。”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让人感到害怕。 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就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 真的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 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整个就像那库珀笔下的拓荒者, 说老实话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 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的,”巴扎罗夫 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的!以前我都在莫斯 科度过寒冷的冬天……但是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 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现在……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也 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差不多一切都准备妥当 好了。” “肯定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父与子(上)87 “可你为什么要去海得尔堡呢?” “因为那里有朋友。” 这下子巴扎罗夫没话可说了。 "Pierre·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不,不知道。” “真让人遗憾。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经常去利季娅· 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无牵无挂的, 没有儿女之累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地干我想干的事情……哎 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是,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那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 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用嘴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 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份内 的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急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亮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不是很聪明。例 如monamie奥金左娃的模样就很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 点儿……这倒没什么,但是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 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从头至尾 的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糕透了。” “您完全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理 应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 88父与子(上) 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特别是 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将拜倒在他 妻子的石榴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 姓。)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 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谈及她!” “不过,她们没必要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道。 “指貌美女子。” “怎么,您这是不反对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来: “谁的意见我都不要听,我有我自己的观点。”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简直是在呐喊。他很高兴能在 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是马可来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是想护 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性的尊严与地位权益,我曾 经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停住了。“我并不否 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十足的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然……”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忠实无 比的遵循者,喜欢在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东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 父与子(上)89 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急忙问。 “香槟酒,我亲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是最后 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的,” 叶芙多克西娅继续说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 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amourA》。这是本很出色的 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慷懒地把一只手放 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默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 了奥金左娃……似乎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世间难找的好人儿!”西特尼科夫 又亮起他的破嗓门。“让我来向您介绍:好聪明,富有,又是 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开明,她应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 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tocet,, 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 "Victor,您真是个调皮鬼。不过也倒蛮讨人喜欢的” 早餐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喝完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 瓶、第四瓶……叶芙多克西娅絮絮叨叨个没完,西特尼科夫 和她一唱一和,大谈起结婚——到底是一种偏见呢,还是一 种罪过?人出世时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个性说到底表现在 哪里?折腾到后来,叶芙多克西娅喝酒喝得脸蛋儿红红的,一 边用秃指敲打着失调的钢琴琴键,一边用她暗哑的嗓子唱歌, 先演唱了茨冈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尔——希夫的抒情 90父与子(上) 歌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纳达又睡了》。当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组成了一个热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围巾扎住脑袋,装扮成脉脉含情的情人。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说道: “先生们,这简直就像是伦敦疯人院了!我可就快达到忍 耐的极限了。” 巴扎罗夫直到此时仍在一门心思喝他的香槟,只偶或插 上几句挖苦的话。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 人道别,就和阿尔卡季出了大门。西特尼科夫一见,也赶忙 窜了出去,跟在他们的后面。 “不错吧?不错吧?”他忽绕到左侧,忽绕到右侧,一副 叭儿狗样地说,“我早就说过,是位满不错的太太!这样的女 性如果能多些就好了。她体现着一种崇高的让人钦佩的道德 情操。” “那么你爹开铺子也是情操的体现了?”巴扎罗夫指着刚 才路过的一爿酒店说。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声笑了起来,他常为自己出身低微 而惭愧,不知道巴扎罗夫这一指,他觉得是荣幸呢,还是难 堪。 父与子(上)91 十 四 几天后省长府第举办了一场了舞会。马特维·伊里奇是 真正的“核心人物”。省贵族长向所有的人和每位来宾宣称, 他之所以参加,完全是为了对这位贵宾表示敬意。省长本人 即使在舞会上站着的时候还在“吩咐”这或那。马特维·伊 里奇的随和态度与他高贵的身份最相称不过了。他对所有的 人都表示爱抚,当然,对一些人说话时隐约含着一分厌恶,对 另一些人则增一分尊敬,而在名媛淑女面前他则像“envrai chevalierfrancais”,他还发出爽朗、响亮而不合群的笑,只有 达官贵人才能三项兼备。他拍拍阿尔卡季的脊梁,大声称阿 尔卡季为“亲爱的外甥”。他也经常赏脸给身着旧礼服的巴扎 罗夫,用他那漫不经心的宽容的目光在巴扎罗夫脸颊上一溜 而过并表示欢迎,只不过说得很含糊,只听出来“我”“很” 两个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跟西特尼科夫握手并且微微一笑, 但是他在笑的时候已掉头旁顾。他甚至还对头上插支极乐鸟 头饰却不穿舞会上规范的钟形硬衬裙、戴了副脏手套的库克 申娜说了声enchanté”。那时来宾多极了,包括男宾。文官大 都挤在墙边,武官跳舞跳得非常起劲。特别是其中的一位,曾 92父与子(上) 在巴黎住过六个来星期,学到了各种表示激情的感叹词,诸 如“Zut”、“Ahfichtrrre”、“Pstpstmonbibi,,”之类,他 发音地道纯正,一口巴黎腔调,不过把“SijavaisA”说成了 “SijauraisA”,把“absolument”当作“一定”——总之,他 讲的是那种大俄罗斯式的法国话,法国人听了笑着讨好我们, 说是就像天使一样 动听极了:“Commedesanges。” 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卡季跳舞跳得不高明,而 巴扎罗夫压根儿就不参与,他俩坐在墙角里,和他们一块的 还有西特尼科夫。西特尼科夫脸上挂着鄙视一切的嘲笑,从 他嘴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恶毒批评,眼睛不断东张西望,正 在得意时,突然改了脸色,回头对阿尔卡季不好意思地说: “奥金左娃来了。” 阿尔卡季掉头望去,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穿一件黑 色裙衫,正站在大厅门口。她那雍容端庄的姿态不由让他吃 了一惊:两只美丽的裸臂垂在身体两侧,几支倒挂金钟花从 她的秀发直落削肩,明亮的双眸从稍微突出的、白净的额下 静静凝视,安详而聪慧,是的,安详地而不是沉思般地凝视, 嘴角上挂着露而不显的微笑,从她的脸容中透出一种温柔的 气息。 “您跟她熟悉?”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而且很熟。您要我作介绍吗?” “好的……等这卡德里尔舞结束了。”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左娃。 “这是谁?”他问。“她跟其他女士大不一样。” 卡德里尔舞一结束,西特尼科夫就领阿尔卡季去见奥金 父与子(上)93 左娃。他说是“很熟”,可是见了面却又说不出话来。她稍带 惊奇地看着西特尼科夫,但一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氏,立刻露 出高兴的神色,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的。” “我见过您父亲,而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很高兴 跟您认识。” 这时走过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允许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觉得我就不跳舞呢?也许,您觉得我岁 数大了?” “不,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 卡舞。” 奥金左娃宽厚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瞟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 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大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 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稚的学生,年龄差一大截。 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子,却又献了几句 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 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她跟舞伴谈 话时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 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和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 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是阿尔卡季推断他从来没见到过 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停;她的 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 94父与子(上) 出女性的美;一言一行,都是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熟悉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 说个话儿,但是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 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却感染了他,不 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 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又关切地听着他的描述,不 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 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 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 不再因跳舞而剧烈地上下伏动。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 心充满幸福,暗自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看着她的 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的话不多,但 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 出结论:这位太太阅历丰富而且有她自己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 的那位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道。“您看,他那堂堂正 正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就这样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投入,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得掉 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 阿尔卡季真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 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 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是年轻的人并不会因为这而难 受。 父与子(上)95 舞曲结束了。 "Merci,”奥金左娃说着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 作客若是方便的话,我真诚地希望,那就带上您的朋友一起 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经准备好了,便一 本正经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 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望着她的背影(她那 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 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以至在心底产生出一种己不如人的感 觉。 “怎么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坐着的墙角里,巴扎罗 夫问他。“很满意吧?刚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 —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傻瓜。依你看来,她真的哎— 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是她 那么冷淡,那么高傲……” “外表冷如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 “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和您认识, 领你去见她。” “我能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 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 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有 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高兴,然而世上 96父与子(上) 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不是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道。 “这是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陋的女人才异 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结束,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 申娜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 人之中,竟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 都晚,凌晨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 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父与子(上)97 十 五 “倒要看看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 俩登上旅馆楼梯、专门造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 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情况不妙。” “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理解,”阿尔卡季答道,“怎么会说 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这般狭隘 …..." “看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 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就是 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奇怪,但在我看来, 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正好相反,说明她很有主见。我 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 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 役把他们带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 陈设古旧单调,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 穿着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 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不禁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局促 98父与子(上) 不安,这可是他少有的。但是奥金左娃还像昨天那样安详。巴 扎罗夫也感到了这一点,不由恼恨自己:“真窝囊,怕起婆娘 来了!”他往椅子里一坐,那架式不比西特尼科夫差多少,他 在奥金左娃明亮的眼睛注视之下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谈 开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 耶维奇·洛克捷夫是个出名的美男子,投机家,赌徒,驰名 于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十五年后用尽钱财,迫不得已移居 乡间,不久就死去了,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留给了他的 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安娜和卡 捷琳娜的母亲出生于衰败的×××公爵门庭,早在她丈夫春 风得意时就死于彼得堡。父亲故世后安娜的景况非常艰难,她 在彼得堡所受的出色教育并不能帮助她解决农事、家事和蛰 居乡间所产生的生活问题,方圆百十里内一个熟人也没有,也 没有谁可以请教。她父亲生前避开与他人交往,他瞧不起别 人,别人也瞧不起他,双方各有自己的观点。但安娜没有因 此而慌张,而是马上请来姨妈阿芙多西娅·斯捷潘诺芙娜· ×××公爵小姐,一个凶狠而又高傲的老太婆。公爵小姐来 外甥女家后占有了最好的房间,从早及暮挑肥拣瘦地嘀咕个 没完,甚至去花园散步也要她唯一的农奴、一个苦着脸、穿 件令人发笑的带有天蓝色镶边号衣和头戴三角帽的仆人陪 伴。安娜耐着心忍受着姨妈的种种怪癖,按步就班给妹妹以 教育。花开花落,看上去她已铁心在荒僻的乡村过上一辈子 了……但命运却作了另外的安排,某个奥金左夫相中了她。那 人是个阔佬,四十六岁左右,有忧郁病,胖乎乎,但是不笨, 父与子(上)99 也不凶。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结 婚六年,他逝世时留给了她所有家产。丧夫后安娜·谢尔盖 耶芙娜整整一年没有出村子一步,后来偕妹妹出了国,但也 只是到了德国,因为孤单,便又回到她喜欢住的离×××市 四十俄里之遥的尼科里村。那里有漂亮整洁的宅院,有带暖 房的花园——故世的奥金左夫在这方面是不惜花费的。安娜 ·谢尔盖耶芙娜很少进城,进城大半因为办事,即使去,也 待不了几天。省城人不喜欢她,常对她和奥金左夫这桩婚事 说三道四,不乏流言蜚语,说她帮父亲在赌场作弊,她出国 并非没有原因,而是出于无奈,为了掩盖她不幸的后果…… “您知道吗?”一位专爱管闲事的人说,“她呀,真所谓饱经世 故。”另一位以言语诙谐而称誉省城的人加上一句:“而且历 尽甘苦。”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只当没听见,她生性开朗,有 她的自主之见。 奥金左娃将身子靠在软椅背上,叠起双手听巴扎罗夫说 话。而他却一反常规,说了又说,显然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又使阿尔卡季增加了疑虑,他猜摸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 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表情看,是难于明 白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 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 动。巴扎罗夫起初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刺鼻的气味或者刺 耳的声音让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 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 上去的。让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 夫会像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 100父与子(上) 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 却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 有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并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 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可是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 艺术,就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 说说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一样看待他, 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涉 及面广,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两位朋友终于起身告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亲切地望 了他们一眼,伸出纤手,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犹豫地说: “先生们假如不嫌乡下枯燥乏味,请来尼科里村作客。” “谢谢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高兴地说, “我感到这是您赐予的特殊荣耀……” “那么您呢,巴扎罗夫先生?” 巴扎罗夫一躬致谢。阿尔卡季再一次感到惊奇:他朋友 的脸竟然红了。 “喂,你还是先前的意见,她‘哎—唷—唷’吗?”他走 在马路上的时候问道。 “谁知道?你看她那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巴扎罗夫停 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位大公爵的掌上夫人,一位女王, 只差身后的长裾和头上的一顶王冠了。” “恐怕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不会说得她那么好,”阿尔卡 季叹息地说。 “她吃了我们的面包,是经过改变了的,我的老弟!” “但是她不失为丰姿俊俏的美人。” 父与子(上)101 “是的,那么美的身段简直可以当作解剖标本!”巴扎罗 夫说。 “看上帝份上别说了,叶夫根尼!太不像话了。” "请别生气,我柔弱的孩子,我说过:是优秀的。应该下 乡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呢?” “那怕后天都行。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事好做的?和库克申 娜喝香槟?听你那个亲戚——当大官的自由主义者唱高调? ……我们后天就去。并且,我父亲的小田庄离她不远。尼科 里村不就在去我父亲田庄的半路上吗?” “的确是的。” "Optime,别迟疑了。犹豫的不是傻瓜就是特别聪明的 人。我说,她那身段长得美极了!” 二天后两个朋友已在去尼科里村的路上了。天气晴朗,且 不太热,租用的三套马吃得饱饱的,欢快而又和谐地撒着小 步并摆动它们的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凝视着大路,不 知不觉地在笑。 “祝贺我吧,”突然巴扎罗夫说道,“今天六月二十日是我 守护天使的日子。我倒想看看,天使是怎么来关心我的。今 天家中在等着我回去,”他说到这儿嗓音低了,“不过,可以 让他们等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小 事一桩。” 102父与子(上) 十 六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庄园建在一片宽阔的山坡上,近 靠绿瓦黄墙的砖砌教堂。教堂正门排着白色廊柱,绘有意大 利风格的alfresco《耶稣复活》,那个头戴球顶尖盔的黝黑武 士鼓鼓的,画得特别出色。教堂后面是两排农舍,其中的一 些竖着砖砌的烟囱。庄园主的宅院也与教堂同一风格,也就 是我们平时说的亚历山大时代的风格:黄墙,绿瓦,白色廊 柱,窗上有三角眉饰,门上缀有族徽。省里的建筑师提出的 这两幢房子的设计曾得到已故奥金左夫赞许,后者不喜欢任 何浮虚的东西,亦即他所说的花里胡哨的新花样。宅院左右 各是古老的花园和绿荫大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枞树排列在 直达正门的道路两侧。 两个着制服的高个儿仆人在前室迎接我们的年轻朋友, 其中之一立刻跑去通报管家。不一会儿,身穿黑礼服的胖管 家就出现了,他把客人沿铺了地毯的楼梯领进二楼一个专门 安排的卧室里,那儿已铺好了两张床,备齐了盥洗用具。宅 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收拣得干干净净,还有一股皇家大臣 会客厅才能特有的香味儿。 父与子(上)103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请两位半个小时后与她见面,”管 家说,“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吩咐,”巴扎罗夫答道,“假如可以的话,那么请 来一杯伏特加。” “是的,先生,”管家无不惊奇地答应道,他踩着咯吱咯 吱的皮靴退出去了。 “好大的气派!”巴扎罗夫不由叨咕。“你们就是这么说的 吧?一句话,是位地道的公爵贵夫人!” “公爵夫人第一次见面就邀请了你我两个大贵族,”阿尔 卡季回答。 “尤其是邀请了我,一个未来的郎中,军医的儿子,教堂 执事的孙子……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就像斯佩兰斯基那样,是 个教堂执事的孙子……”过了会儿,他抿起嘴巴,又道:“无 论如何不管怎么说,是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咱们是否要换 上礼服?” 阿尔卡季耸耸肩……实际上,他心里头也感到有点儿惶 恐。 半个小时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那是个 极其宽敞的厅堂,陈设豪华,但欠高雅。笨重的上等木材家 具一律按旧法沿着糊了金花棕底壁纸的墙一溜儿排开。这些 家具是奥金左夫以前托他的朋友,一个专卖酒商从莫斯科订 购得来的。放沙发的一面墙的上方挂了张男人像,淡黄头发, 皮肉松弛,一双不太和善的眼睛瞪着他俩。 “也许就是他,”巴扎罗夫对着阿尔卡季悄悄说。随即皱 起鼻梁补充道:“我们还是逃吧?” 104父与子(上) 就在这时女主人进来了。她穿着件薄纱衫,一头梳到身 后的秀发使她纯洁而富有生气的脸平添了一种少女风韵。 “衷心感谢两位守约,来我这里作客,”她开口道,“其实, 这地方挺不错的。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与两位认识,她钢琴 弹得很好。巴扎罗夫先生,您当然对钢琴没有兴趣,可是您, 基尔萨诺夫,好像是很喜爱音乐的。除我妹妹外,我这里还 住着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偶尔来玩牌的邻人。我们小小的 圈子就这几个人,请坐下说话吧。” 奥金左娃的这段开场白说得字字清楚,像早就背熟了,接 着就和阿尔卡季攀谈起来。原来,她的母亲和阿尔卡季的母 亲来往很密,当阿尔卡季母亲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恋爱时, 她母亲还曾作过阿尔卡季母亲的知已。阿尔卡季热情地谈着 他的亡母,巴扎罗夫在一旁默默翻阅画册。“我变得温文尔雅 了,”他暗自想。 这时一条带着天蓝色项圈的漂亮猎狗跑进客厅里来了, 四条爪子拍打着地板。之后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 头乌亮的头发,一张黧黑可爱的小圆脸和一双不太大的黑眼 睛,她手里拎了一篮鲜花。 “这就是我要向你们介绍的卡捷琳娜,”奥金左娃抬头对 两人说。 卡捷琳娜行了曲膝礼,坐到她姐姐身旁动手挑花。那条 名叫菲菲的猎狗摇起尾巴,走到两位客人跟前,逐个把它冷 冷的鼻子凑到他们的手上。 “这都是你自已采的吗?”奥金左娃问她。 “是我自已。” 父与子(上)105 “那么姨妈来不来喝茶?” “就来。” 卡捷琳娜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动人的笑容,带几分腼腆, 她低下头,却又掀起一双眼,半似严肃半像好玩般看人。无 论是声音,脸上的茸毛,粉红的手和微白的掌心,稍微有些 伛偻的两肩,急促的呼吸,羞红的脸蛋……这一切都焕发着 娇嫩的青春气息。 奥金左娃掉头朝巴扎罗夫说道: “您是为了礼貌才翻阅这些画册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 奇,实际上您未必感兴趣。最好挪近我们,来争论点什么吧。” 于是巴扎罗夫挪近她。 “您认为说什么好呢?” “说您想说的。不过,我是先提请您注意,我可是一个好 争论的人。并且我担心我俩间的争论会引起你的不悦” “您?” “我。您似乎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 “因为,依我判断,您是一位平和、冷静的人,而要争论, 必须有激情。” “您怎么这么快就了解我了?第一,我不会忍耐,而且非 常倔强,您问卡捷琳娜就能知道。第二,我凡事容易入迷。” 巴扎罗夫瞅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眼。 “可能如此,因为自己更了解自己。既然您喜欢争论,不 妨就来说说这画册吧。刚才我把瑞士萨克逊群山的画片都看 了。您说我未必感兴趣,原因在于它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艺 术价值,实际上也真的没有。可是从地理的角度,比如说,从 106父与子(上) 地貌形成的角度,我倒是很感兴趣的。” “请原谅,你作为地理工作者,第一点要看的是专著而不 是画册。” “但是就我而言,十大页的叙述还不如一张画片那样清晰 自然。”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 “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去考虑艺术价值吗?”她问,同 时把双肘撑到桌子上,让脸贴近巴扎罗夫。 “请问,要它做什么用呢?” “哪怕是为可能了解人,研究人。” 巴扎罗夫轻轻一笑。 “为此第一,用生活经验也就够了。第二,请恕我直言, 研究单个的人是用不着花气力的,所有的人都彼此相近,无 论躯体或内脏。我们每个人都有大脑、脾脏,我们的心、肺 结构也都一样。至于气质,也没有多大不同,即使不同,也 没有多大意义。只要拿一个具体的人来作标本,就能以此判 断出所有其他的人,人就象森林中的树木,不存在哪一位植 物学家认为有必要研究每一株白桦。” 正在分理鲜花的卡捷琳娜此时抬起疑惑的眼睛来看巴扎 罗夫,但遇着他一扫而过的目光,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安 娜·谢尔盖耶芙娜摇了摇头。 “森林中的树木,”她把巴扎罗夫的比喻重说了一遍。“那 么,依您看来,人就不分聪明愚蠢或者善良凶恶了?” “当然有区别,就和人分成健康人和病人那样。肺病患者 的肺与我们有所不同,虽然原来的结构并无区别。我们能大 父与子(上)107 致知道肉体上的病患,然而精神上的病患来自不正确的教养, 来自塞满人们头脑的种种谵妄,一句话,来自糟糕的社会,改 造好社会,病根也就清除干净了。” 巴扎罗夫的说话样当然仿佛是告诉对方:“信由你,不信 也由你,我反正就这么个看法!”他的手指慢慢地捋着连鬓胡 子,他的眼睛在朝着墙角打转。 “您是说,社会如果得到改造:也就没有笨人和坏人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 “在合理的社会里人都一样,聪明也罢,愚蠢也罢,友善 厉害也罢。” “是的,我知道,因为所有人的脾脏都一样。” “正是这样。夫人。” 奥金左娃转过身来问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那么您的看法呢?” “我不反对叶夫根尼的观点,”他回答。 卡捷琳娜掀起眼帘向他一瞥。 “先生们,你们的话让我感到惊讶,”奥金左娃说道,“今 后再接着讨论吧,我听到姨妈正在走来,喝茶时间到了,我 们应该饶恕她的耳朵。给它们一人安静的机会”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姨妈,也就是×××公爵小姐,原 来是一个瘦小女人,长一张皱成一团的脸,一对呆板的凶狠 眼睛,披一头假发。她进来后,向客人微微弯了弯腰算作行 礼,就坐进除她外谁都没有权力占坐的天鹅绒大靠椅。卡捷 琳娜搬了张小凳子放到她脚下,她没有说谢,连瞧也没瞧卡 捷琳娜一眼,只是黄披巾底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黄披巾把她 108父与子(上) 虚弱的身体差不多全掩没了。老公爵小姐喜欢黄色,就连她 包发帽的带子也是一样的颜色。 “姨妈,您休息得好吗?”奥金左娃提高声音问。 “这条狗又进来了,”老人用嗔怪代替了回答。菲菲迟疑 地朝着她刚走两步,就被她发现了,当即嚷道:“去,去!” 卡捷琳娜叫过菲菲,替它打开门。 菲菲以为要带它去散步,高兴地冲出门外,可是,它看 到自己被独自地关在门外,于是用它的爪子抓门,嘴里发出 狺狺的吠叫声。就在老公爵小姐皱起眉尖、卡捷琳娜正待开 门的时候…… “我想应茶该预备妥当了,”奥金左娃启口道,“请吧,先 生们!姨妈,我们去用茶。” 老公爵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带头走出客厅。众 人随着她走进了餐室。穿制服的小仆人哗的一声拉开放有软 垫的扶手椅,让老公爵小姐坐下。卡捷琳娜斟茶,她把第一 盏,也就是镌有族徽的茶杯捧给了她。老太太放了些蜂蜜在 茶杯里(她认为茶里放糖是罪过,而且也是浪费,虽然买糖 不用她掏一个子儿),突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伊凡公阙(爵)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谁都不回答。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别 看对她那么顺从,其实没人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只是拿公爵 的名号来装门面,”巴扎罗夫暗自想。喝过茶,安娜·谢尔盖 耶芙娜提议出去散步,不曾料想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于 是除老公爵小姐以外所有的人仍回到客厅。这时喜欢玩牌的 邻居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花白头发,胖胖 父与子(上)109 的,一双矮腿子好象是刨床上由刨刃儿刨的,但他很懂得礼 貌,会逗人发笑。与巴扎罗夫说话说得最多的安娜·谢尔盖 耶芙娜此时问他,是否愿意一起玩一种老式的普列费兰斯扑 克游戏,巴扎罗夫同意了,他说他将来要当县城医生,眼下 学点本领作些准备。 “您可要悠着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提醒他:“我和波 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叫您大败大输的。”接着又对她妹妹 说:“而你,卡捷琳娜,去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弹个曲 子听吧,他沉迷音乐,我们碰巧也好听听。” 卡捷琳娜不太情愿似的向钢琴走去。阿尔卡季喜爱音乐, 此时却也不太情愿,只好跟着她去,他觉得奥金左娃是在故 意支开他,而他,一如同龄的年轻人,心底激荡着一种朦胧 的、仿佛有所渴求的感情。这种感情乃是爱情的萌芽。卡捷 琳娜打开钢琴盖,也不看阿尔卡季一眼,只低低地问了一句: “给您弹什么曲子呢?” “弹您想弹的吧,”阿尔卡季淡淡地说道。 “您喜欢哪一类的音乐呢?”卡捷琳娜又问,头也不抬地。 “古典的,”阿尔卡季仍旧淡淡地回答。 “那么您喜欢莫扎特吗?” “喜欢。” 卡捷琳娜摆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她弹 得稍微正儿八经、枯燥了些,但非常好,她眼盯着乐谱,紧 闭着嘴,一动不动,只是在奏鸣曲快结束的时候脸倏地红了, 一小绺曲发垂落到了乌黑的眉毛上。 奏鸣曲的最后部分让阿尔卡季感到惊讶:在引人入迷、一 110父与子(上) 无牵挂的快乐之中猝然出现了揪心的、几乎是悲剧性的哀怨 这让人几乎难以承受这突然而至的变化……但是,他由莫扎 特音符激起的遐想与卡捷琳娜无关。他瞧着卡捷琳娜,只是 想到“这位小姐弹得真好,她本身长得也很迷人漂亮”。 卡捷琳娜弹完曲子,手没离开琴键,问:“够了吗?”阿 尔卡季回答说不敢再劳她驾,就和她谈起了莫扎特,问这部 奏鸣曲是她自动挑选的呢,还是根据别人的建议。但是,卡 捷琳娜只概括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她躲藏起来了,躲进她的 螺壳里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不会马上就出来的,她的 脸蓦地出现一种倔强的、差不多是执拗的表情,这不是因为 生性胆怯,而是因为对人对事不信任,因为受了教育她的姐 姐的惊。而这是她姐姐始料未及的。为了让气氛自然,最后 阿尔卡季把跑进来的菲菲唤到跟前,满眼温柔抚弄了一一会 菲菲的脑袋。卡捷琳娜重又理她的鲜花。 正玩牌的巴扎罗夫总是得分不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牌打得很精,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刚刚保本,结果巴扎罗 夫独是输家。输得尽管少,但是总有点儿不愉快。晚饭时安 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把话题引到植物学方面。 “明天早上我们去散步吧,”她建议巴扎罗夫说,“我打算 从您那儿知道植物的拉丁名称和它们的特性。” “您为什么要知道拉丁名称呢?”巴扎罗夫问。 “我觉得一切都应该有条理,”她回答说。 朋友俩回到为他们专门安排的卧室,阿尔卡季不由得发 出赞叹: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多么让人崇敬的女性啊!” 父与子(上)111 “是呀,”巴扎罗夫回答,“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看得出 来是见过世面的。” “你想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不 是很明白” “是打从好的意思说的,好的,我的少爷阿尔卡季·尼古 拉伊奇!我一定相信,她把自己的田庄也管理得有条有理。但 是,最最出色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你说什么?是说那个黧黑的姑娘吗?” “是的,那个黧黑的姑娘。她稚嫩,纯洁,腼腆,沉静, 一切都好。她才是值得去关注的,她任凭你去塑造。而另一 个嘛——却是历经了许多挫折。” 阿尔卡季并没有回答巴扎罗夫。两人睡下后各想各的心 事。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天晚上则在想她的客人。巴扎罗 夫不矫揉造作,是非判断分明,这都让她喜欢;她在他身上 看到某种新的、从未遇见的东西,而她很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很奇怪的让人感觉独特的女 人。她没有任何先入之见,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信念。她在 任何事物面前都不退却,也不去亦步亦趋。许许多多的东西 她都看得很清楚,让她好奇,但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她满足,她 也不想得到完全的满足。她有强盛的认知欲,却又心淡如水。 她的怀疑,从来没有让她平息到忘怀的程度,也没有使她到 躁动不安的地步。如果她不富裕,不是独立自由的人,也许 她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战斗,感受战斗的激情……然而她生 活得太悠闲了,悠闲到了甚至觉得寂寥。一天一天地过日子, 112父与子(上) 不慌也不忙,难得有过激动。彩虹的绚丽有时也会在她眼前 闪现,但是它旋踵即逝,她仍享受起她那份悠闲,并不觉得 惋惜。她的想象有时候远远超过一般人所允许的道德规范的 界限,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血液在她娇美迷人的躯体内 仍然平静地流淌。有时候香汤浴罢,裹起暖融融软绵绵的身 子,不由得想起生命的渺小,却又包涵如此多的痛苦和丑恶 …...从她心底倏地涌起了勇气以及对美好的渴望。然而,只 消从半掩的窗扉吹来一阵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为此瑟 缩,她埋怨、生气,此时她只希望一件事:希望这该死的穿 堂风别吹在她身上。 她像所有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女人一样常常有所企盼,到 底企盼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完全清楚。她似乎想得到一切,但 是实际上她什么也不需要。她被迫地忍受了和他前夫奥金左 夫那段共同的生活,(她嫁给他是出于利害上的考虑,虽然, 如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也许她是不会同意作他妻子的。)从而 对所有男人悄悄怀着一种厌恶,认为男人都是脏物,肮脏、懒 惰、愚蠢、萎靡不振。有一回在国外,她遇见一位年轻的、有 着骑士一样容貌的瑞典人:宽阔的前额,一对蓝莹莹的诚挚 的眼睛,这人给了她难忘的印象,但是她们返回了俄罗斯。 “这位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躺在舒适的床上,枕着 镶着花边的枕头,盖着柔软的绸被独自思忖……安娜·谢尔 盖耶芙娜继承了她父亲爱浪费的部分嗜好。她很爱她那不务 正业却很和善的父亲,他宠她,把她当作朋友一般开玩笑,百 分之百地信赖她,凡事跟她通通气。她对母亲则没有印象。 “这位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独自说,然后伸了个懒 父与子(上)113 腰,笑了笑,把手放到脑后,后来又读了几页无聊的法国小 说,把洁净的、冷冷的身子裹在散着芳香的干净被子里入睡 了,书从手里滑落了下来。 翌日早饭刚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和巴扎罗夫一起 出去采集植物标本了,直到午餐前不久才回来。阿尔卡季哪 儿也没去,和卡捷琳娜一块儿待了一小时。跟她一起倒不感 到孤独,她主动重弹了一次昨天弹的奏鸣曲。但是,当一看 见奥金左娃回来,他的心突然像被揪了似的……她穿过花园 走来,拖着乏乏的步子,脸红红的,圆形草帽下的眼睛比平 时更明亮动人,手指间夹着一根野花的小茎,薄薄的短披肩 滑落到了手肘上,灰色宽帽带跌落到了胸前。巴扎罗夫跟在 她后面,像往常那一样一副充满自信却又随随便便的样子。但 是他那高兴甚至和蔼的脸部表情却不能使阿尔卡季喜欢。巴 扎罗夫只是在齿缝里说了声“你好!”便往他房间去了。奥金 左娃漫不经心地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便也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季暗想,“难道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 面吗?” 114父与子(上) 十 七 众所周知时间有时像鸟疾飞,有时像虫爬行。但要是压 根儿不知道时间快慢,那他就格外幸福了。阿尔卡季和巴扎 罗夫住在奥金左娃家的半个月时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的。这部分归功于她规定的家庭生活秩序,她严格地遵照这 些秩序,也要求其他人对此服从。从早及晚,要做的事情各 有一定的时间,早上八点整全体成员进早茶;早茶与早餐之 间的时间由各人自由支配,女主人则跟总管(田产是出租了 的)、管事和女管家讨论安排事务;午饭前家庭成员又聚到一 起,或交谈,或读书;傍晚用来散步,打牌,听音乐;十点 半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吩咐明天要做的 事,之后上床睡觉。但是巴扎罗夫不喜欢这种有条理、甚至 是死板的日常生活,“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取笑道。穿 制服的仆役,恪守礼节的总管,无不伤害着他的民主精神。他 说:真要是这么一板三眼,午餐时就应该按英国规矩,穿上 燕尾服,系上白领结。有一次他真的把这意见说给了安娜· 谢尔盖耶芙娜听,因为她总是叫人坦率地当面陈述意见。她 听完后说:“从您的观点来说这都正确,也许真的是我贵族夫 父与子(上)115 人气派太多了些,但是乡村生活不能没有规律,否则要寂寞 死的。”于是仍然我行我素。巴扎罗夫嘀咕,罗嗦,可是正由 于“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才得以和阿尔卡季在奥金左娃 家过得那么地舒服。自从来到尼科里村,两个年轻朋友已经 有了变化。巴扎罗夫明显地得宠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虽 然后者反对他的观点),但由此他滋生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心 像被搅乱了似的,容易发脾气,说起话来好象老大不愿意,生 气地看人,鬼附着他一样坐立不安。阿尔卡季在一旁悄悄地 忧伤,他自以为彻头彻尾爱上了奥金左娃。但忧伤并不妨碍 他和卡捷琳娜接近,正好相反,促使他和这位姑娘建立了亲 昵的感情。他想:“她姐姐看不起我,也罢!……这位好心眼 儿的姑娘却不推开我。”于是他的内心得到宽解,感觉也不再 那么苦涩了。从卡捷琳娜这方面来说,她隐约感到他在与她 交往中寻找某种安慰,她既不拒绝阿尔卡季,也不拒绝自己, 她享受着天真无邪的快乐,这快乐里面有羞怯,有作为知心 朋友的体察。但是,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场的时候。她 从不和他交谈,在姐姐严厉的目光下她像是缩成一团,躲藏 起来了。而阿尔卡季就像所有沉溺于爱河的人,在他所爱的 人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但和卡捷琳娜单独呆 在一起就是两码事了,感到自在多了,不那么害怕、心慌了。 他觉察到奥金左娃对他没兴趣。真的也是,奥金左娃不知该 和他谈什么好,按年龄,他太小了。阿尔卡季跟卡捷琳娜相 处就像跟自己家里人似的,带几分迁就听她说关于音乐、诗 歌、小说以及其他琐事的感受,不知不觉也被这些琐事迷上 了。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处得很好,巴扎罗夫和奥金左娃也 116父与子(上) 是这样,从而情况发展成四人相聚不多会儿,两对儿便各走 各的,特别是散步的时候。卡捷琳娜迷恋大自然,阿尔卡季 也是,只是嘴里不说罢了。奥金左娃和巴扎罗夫一样对大自 然心不在焉。各行其是的结果,巴扎罗夫不再对着阿尔卡季 谈论奥金左娃,甚至再也不骂她的“贵族夫人气派”,他依旧 称赞卡捷琳娜,还规劝阿尔卡季适当抑制她的伤感成份,但 这都一带而过。总之,交谈次数比以前少多了……他仿佛是 在躲闪,怕见阿尔卡季…… 所有这一切阿尔卡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巴扎罗夫“变化”的真实缘由,在于他受到奥金左娃影 响后感情有了转变。这种感情使他痛苦、恼火。若在以前,倘 若有什么人暗示他也可能产生这种感情,他不但会否认,而 且会打起哈哈骂那人一通。巴扎罗夫喜爱女性,喜爱女性美, 但是对理想式的爱情或他所谓浪漫式的爱情常嗤之以鼻,认 为是胡扯蛋,不可饶恕的傻事;他把骑士式的爱情当作是一 种残疾,一种病症;他不止一次表示过惊奇,为什么不把托 更堡,把行吟诗人和专唱爱情的歌手送进精神病院;他经常 说:“你喜欢一个女人,你就努力去达到目的,如不可能,就 及时罢手,反正大千世界不只有她一人。”他喜欢奥金左娃, 有关她的传闻,她的人身独立和自由思想以及对他的好感,一 切都似乎对他有利,然而他很快明白了他是无法“达到目 的”的,而及时罢手呢,却又办不到。一想起她,他的血液 就像在燃烧。他本可以轻易地平息骚动,但是他体内活跃着 某种新的因子,对此他从未允许存在并刻意加以压抑过,他 的自傲也曾坚决反对过。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谈话的时候, 父与子(上)117 他以更加冷漠、更加轻蔑的态度对待一切浪漫倾向,但是当 他独自一人时,为自己有这种浪漫倾向而生气,他钻进林子, 把一路碰到的枝枝桠桠无情地折断,低声骂自己,骂她,或 是钻进干草棚,死命闭起眼,强迫自己入睡(这不是容易办 到的)。但是,仿佛有双圣洁的手挽住了他的脖子,骄傲的嘴 唇回报着他的亲吻,而那温情脉脉的双眼,——是的,充满 温情的眼睛与他两两相视。于是他感到一阵晕眩,陷入似梦 非梦之中,直到心中又一次燃起恼恨之火。他认为,恶魔在 有意戏弄他,才使他产生种种“可耻的”想法。他有时觉得 奥金左娃身上也在发生变化,脸上常出现某种不同寻常的神 色,可能……想到这儿他跺脚、咬牙、举起拳头威胁他自己。 巴扎罗夫的感觉也并非全错,奥金左娃的心的确被他搅 动了,由此引起了对他的注意,常常想他。他不在跟前时她 并不因此感到孤独,也并不盼他出现,但是一旦出现在她跟 前,就觉得高兴,高兴和他单独相处,单独交谈,甚至容忍 他生气,挖苦她的爱好和对奢侈的偏爱。她好像是一方面在 试探他,一方面在考验自己。她简直就像着了魔似的。 有一次他俩在一起散步,突然他忧郁地说准备回自己的 村子去探望父亲……她的脸倏地白了,像是锥子在刺痛她的 心,而且痛得那么奇怪,以至后来她想了很久为什么会这样。 巴扎罗夫说要告辞回家并没有试探她反应的本意,因为他从 不“编造”。那天早晨他见到了父亲的管家、从前曾经照料过 他的季莫菲伊奇。这老头儿老谋深算,长一头褪色了的黄发, 一张久经日晒风吹的红脸膛,一双眯细泪眼。他突然出现在 巴扎罗夫面前,穿件瓦灰色粗呢外衣,用根断头皮带紧紧系 118父与子(上) 住,脚穿涂了煤焦油的靴子。 “嘿,老爷子你好呀!”巴扎罗夫招呼道。 “您好,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少爷,”老头儿愉快地笑 了笑说,堆起一脸树皮似的皱纹。 “干吗来了?是派你来接我的吗?” “怎么能呢,少爷!”季莫菲伊奇喃喃道(他牢记着临出 门时老爷对他的严厉吩咐)。“我是进城为老爷办事的,听说 少爷在这儿作客,顺道来这儿看望一下……要不,我无论如 何也不敢来惊动……” “得,别扯谎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进城的路不从 这里过。” 季莫菲伊奇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父亲身体好吗?” “托主的福。一切都很好” “母亲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主也保佑她哩。” “也许是在等我?” 老头儿转过他那小不点儿的脸。 “唉,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哪有不等的呢!上帝作证, 看见您双亲的模样我看了心里都难受。" “好啦,好啦!别再噜嗦个没完了,回去告诉他们,我很 快就回家。” “是,少爷,”季莫菲伊奇总算松了口气。 老头儿从屋里出来,双手捧起遮檐帽往头上一套,爬上 停在门外的两轮旧马车,赶着马儿一溜烟走了,然而不是朝 父与子(上)119 进城的方向。 那天晚上巴扎罗夫坐在奥金左娃的书房里谈话,阿尔卡 季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听卡捷琳娜弹钢琴。老公爵小姐上 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没有心思跟客人们、尤其跟她称之为 “狂妄自大”的年轻人周旋。在客厅里她不过虎起脸罢了,可 一回到房间,就冲着婢女发脾气,骂人,导致压发帽和披巾 都在跳动。她这一切,奥金左娃全都知道。 “您怎么要走了?您不是许下诺言了的吗?”她问。 巴扎罗夫一怔: “许诺了什么?” “您忘记啦?您不是说要给我上几节化学课吗?” “有什么主意呢!父亲在等我,我不能再耽搁了。您可以 读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deChimie,一本好 书,写得清楚明白,您需要的东西在这本书里都能够找到。” “可是您曾经叫我相信书籍不能替代……哦,我忘了,您 是怎样说的。不过,您反正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您记得吗?” “有什么主意呢!”巴扎罗夫重又说。“干吗要走了?”奥 金左娃压低声音问。 巴扎罗夫看了她一眼。她头仰靠在扶手椅背上,半裸的 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一盏带着小洞眼显得比往常苍白了些,宽松的白色裙衫把她轻轻裹住,只露 出两只也是交叉搁着的脚尖在外面。 “又干吗留下?”巴扎罗夫反答为问。 奥金左娃稍稍把头转过来: “怎么说‘干吗’?难道您在我这儿感到不愉快?或者,您 120父与子(上) 以为走了就没有人想念?” “我敢保证没有人。” 奥金左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想错了,而且,我不信您这话,这话不是当真说的。” 巴扎罗夫坐着不言语。“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为什么不 作声呢?” “我应该说什么好呢?一般说来,人是不值得去思念的, 特别像我这样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 “我是个讲究实际因而很乏味的人,不善言语。” “您是在博得称赞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不,我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看重 的富足美好的生活我是无法达到的吗?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奥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儿。 “随便您怎么想得了,但是您走了我会感到孤单的。” “阿尔卡季将留下来。” 奥金左娃微微耸了耸肩。 “我会感到孤单的,”她又说道。 “真的吗?即使寂寞,也只不过寂寞一时。” “您凭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根据您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只在秩序被打乱的时候才感 到寂寞无聊,而您如此循规蹈矩地安排您的生活,根本容不 下寂寞,容不下惆怅……容不下一点沉重的感情。” “您以为我就那么循规蹈矩……也就是说那么绝对正确 地安排自己生活的吗?” 父与子(上)121 “当然喽!要不举一个例子: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我已 预先得知您要把我赶走。” “不,不是赶您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可以留下 来。请打开那扇窗子……不知怎的我觉得闷。” 巴扎罗夫站起来,一推窗,窗扇嘎吱一声就大开了…… 没料到开开它原来这么轻而易举;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幽暗 柔和的夜晚和差不多是黑不见指的天空在向窗内窥视,它带 进了树木的轻轻絮语和自由流动的清新空气。 “请放下窗幔,坐下说话吧,”奥金左娃说,“我想在您离 开我家之前和您说说话儿。请说说关于您自己的事,您至今 还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呢。” “不如和您说一些有用的事为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您谦虚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些关于您的事,您的家 庭,您的父亲,正是因为他,您将离弃我们。” 巴扎罗夫听罢暗想:“她干吗要说这些话?” “这些事说来枯燥无味,”他出声道,“尤其对您而言。我 们只是平民百姓……” “而依您看来,我是贵族夫人了?” 巴扎罗夫抬头看着奥金左娃: “是呀,”他假装正儿八经地说。 她凄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了解得很少,尽管您宣称所有的人都彼此 相似,没有研究的必要。让我找个时间详详细细告诉您有关 我的生活……现在暂且说说您自己的。” “对您的确知道得很少,”巴扎罗夫学她的话说,“您说得 122父与子(上) 对,每个人真好像是一个谜。以您作例,您躲开社交,认为 它是个累赘,可您却邀请两个大学生来家作客。有您这样的 聪明才华,以您这样的美貌,您又何必住在乡下呢?” "什么?您说什么来着?”奥金左娃惊讶地问,“以我…… 美貌?” 巴扎罗夫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说反正都一样,”他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不太 明白您为什么住在乡下。” “您是不明白……可您到底是怎样看待的呢?” “我吗……我认为,您之所以长住一个地方,是因为您娇 生惯养,是因为您喜欢舒适和安乐,而对其他东西没有兴趣。” 奥金左娃又凄然一笑。 “您真的怀疑我也会动感情吗?” 巴扎罗夫抬眼朝她一瞟。 “可能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别的。” “真的吗?好了,现在我慌了,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 因为您也同样像我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一起……”巴扎罗夫悄声说了一遍她的话。 “啊!……我忘记了,您想走哩。”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暗沉沉的、馨香四溢的书房里亮着 一盏昏黄的孤灯,通过的窗幔闯进房内的清凉夜气是如此地 撩人,甚至听得到它的窃窃私语。奥金左娃静静地呆着,但 她的心海却在波动……巴扎罗夫也感到了她心海的波动,忽 然想起这是和一个美丽的夫人单独待在一起…… “您要去哪?” 父与子(上)123 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又坐下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是个安分的娇惯的女人了,”她仍 旧以原来的语调接着往下说,眼睛瞧着窗口。“但我知道我自 己,我很不幸。“ “您是个不幸的人!为什么?难道您担忧那些无稽之谈?” 奥金左娃皱了皱眉。她很不高兴把她的话作这样的解释。 “我才不会去理睬那些闲言蜚语呢,叶夫根尼·瓦西里伊 奇。我很骄傲,不愿为那种事烦心。我不幸,因为……我没 有渴求,没有生活的愿望。您以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您想:这 是‘贵族夫人’在说话,身上缠绕着花边,坐着天鹅绒的软 椅。我并不想隐瞒我喜爱如您所说的惬意和舒适,但是与此 同时我很少有生活的渴望。任您作出评价好了,在您眼里,所 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摇头。 “您身体健康,是自由的,经济上是富足的,您还想要什 么呢?还缺什么呢?” “我想还要什么,”奥金左娃学他的话,接着叹了口气。 “我累了,我老了,我感觉活得太长了。是的,我老了,”她 追加了一句,轻轻拉起披肩盖住裸在外面的胳膊。她的眼睛 遇到了巴扎罗夫的眼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我身后已 积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而后又穷困,后 来是父亲的死,出嫁,出国,等等等等……可以回忆的事很 多,可是值得记忆的却没有一桩;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条 漫长、漫长的路,没有什么方向……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吗?”巴扎罗夫问道。 124父与子(上) “不,”奥金左娃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不满意。我认为, 如果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爱,却又不能投入,”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这就 是您的痛苦所在。” 奥金左娃看着她的披肩角儿说: “难道我不能投入吗?” “未必能够!我把这称之为痛苦,其实不确切,应该说一 个人遇到这样的事真值得可怜。” “遇到什么事呢?” “想爱,却又不能爱。这是一件搅人心痛的事” “您是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巴扎罗夫生气地回答,心里则在叨咕:“你是 在卖弄风情,你因为无聊、没事可干,所以在逗我,而我却 ……”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上下跳动。他俯下身去玩弄 着天鹅绒软椅的穗子说道:“再说,您可能要求太严格了。” “大概是。依我看,要么就把整个身心投进去,要么就别 动心。将心换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来,不遗憾,不后悔。 如不是这样,宁可不爱。”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巴扎罗夫评论道,“这条件合情合 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直到今天……还没有寻觅到您所 向往的。” “难道您以为把整个身心交出去会那么容易吗?”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两,或珍惜自己, 那就不容易。但是要不那么考虑过多,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果我毫无价值,谁还要我的一片 父与子(上)125 忠诚?” “这不关他本人的事,应该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断他有多 大价值。主要的是敢于交出自己的身心。” 奥金左娃从靠背软椅上直了直身子说: “您说这些,好像是您都经历过似的。” “我只是顺口道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知道,这一 切均不属于我研究的范围。” “至少您是无悔地把自己的整个儿身心都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保证。” 奥金左娃不吭声,巴扎罗夫也保持缄默。从客厅里传来 了钢琴声。这多少打破了点他俩间的尴尬 “都这么晚了,卡捷琳娜还在弹琴,”奥金左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 “是的,真的很晚了,您该好好休息了。” “等等,您忙着去哪?……我还要跟您说句话。” “什么话呢?” “等等,”奥金左娃悄声说。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扎罗夫身上,仿佛要对他仔细打量个 透。 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说了声“别 了”并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掉 头走了。她把冻成一团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对着吹了吹,忽地 从椅子里站起身,急步向房门走去,好象是要追他回来…… 女仆捧着盛有水瓶的银托盘进房来了,奥金左娃收住脚,她 的发辫就像条黑色的蛇一样掉到了肩上。后来,安娜·谢尔 126父与子(上) 盖耶芙娜书房里的灯还亮了很长时间,而她也久久地安静地 坐着,夜凉如水,她偶尔用手指抚摩着她那被寒气侵袭的裸 露的肩膀。 两个钟点后巴扎罗夫才回卧房。靴子已被露水溅湿了。他 的头发蓬乱,神情悒郁。见阿尔卡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本 书,礼服扣得齐齐整整的,他懊恼地问: “你还没有睡?” “今天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 尔卡季答非所问地说。 “是的,那时你在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块儿弹 琴。” “我没有弹……”阿尔卡季才说半句就不言语了,他觉得 眼里的泪水就快要掉出来。而他不愿在善于嘲弄别人的朋友 面前落下任何一滴泪。 父与子(上)127 十 八 第二天,奥金左娃来喝早茶时,巴扎罗夫有好大一会儿 只是埋头于茶盏。忽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好像被搡了一 下似的立刻掉头看他。经过一夜,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 没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时才重新出现。打从一早 开始便是阴雨天气,外出散步绝对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 都聚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杂志给大家朗读。老 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像是他干了什么不体面 的事儿,后又恶狠狠地虎着脸瞪他。但是他毫不理会。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开口道, “请跟我去一趟……我想问一下……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参考 书……”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扫视着左右好象说: “你们瞧,这样的事真叫我吃惊!”她朝阿尔卡季瞪眼,但是 阿尔卡季不理她,相反提高了朗读的嗓门,还和坐在一旁的 卡捷琳娜交换了个眼色。 奥金左娃迈着碎步去她的书房,巴扎罗夫敏捷地跟在她 身后,他不抬眼,只是听着她衣裙的声音。他俩各自坐 128父与子(上) 到昨晚坐的位置上。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呀?”她休息了一小会儿才问。 "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巴扎罗夫 回答。 “同时,我还可以向您推荐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de physiqueexpérimentale,这本书的插图比较清晰。总而言之, 这本教科书……” 奥金左娃忙伸手制止: “请原谅,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您来,其实不是为 了讨论教科书的事,而是想重新恢复我俩昨天的谈话,您昨 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于感到无聊吧?” “我听凭您吩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我们昨天倒 底说了些什么呢?” 奥金左娃睨了巴扎罗夫一眼。 “我们谈到了幸福,我还讲述了我本人的事。顺便说说方 刚才我提到的‘幸福’这个字眼儿,请您解释一下,即使在 我们感到快乐的时候,例如在欣赏音乐、欢度良宵、和佳宾 畅谈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现实的、亦即 我们所拥有的幸福,反倒不如说是一种暗示,暗示无上的幸 福只是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话叫作‘那山要比这山高,人没有满足 之时’,”巴扎罗夫回答她,“昨儿您还说了哩,说您感到不满 足。对我而言,这类想法从来没有钻进我的头脑。” “也许您觉得这种想法非常荒唐?” “不。但是我从未去想过。” 父与子(上)129 “真的?您可知道,我反而很希望弄清楚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清楚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谈心。您当然没什么好谈 的,因为您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一般人,您年轻,前程远大。可 是,您准备干些什么,等待的会是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是想 问:您预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究竟在想 什么?总之,您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让我奇怪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 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至于我是 谁……” “是的,您是谁?” “我已向您说明,是个未来的县邑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作了个厌烦的手势。 “您为什么说这些呢?您自己也不相信这话。阿尔卡季可 以这样告诉我,而您……” “阿尔卡季有什么……” “别说了!您真能心甘情愿满足于这些小事吗?您不是说, 这是非您志趣所在?像您这么个自尊的人——当个县邑医生! 您这样回答是为了躲开我,是因为对我不信任。但是,您可 知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经一度 穷困,也像您那样自爱自尊,可能也有过与您相同的过去。” “这一切当然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是请您原谅, ……总的说来,我不习惯于谈论自己,况且您我之间存在着 如此大的距离……” “什么样的差距?……您又会说,我是个‘贵族夫人’?得 130父与子(上) 啦,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证明……” “除此这一点,”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有什么必要谈论 未来呢?未来的事多半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有机会去从事 某项工作,那当然好,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机遇,不也可以 安于现状,庆幸未为此空费唇舌吗?” “您把友好的谈话也看作空费唇舌……或者,您把我仅看 作是一个女人,不值得信赖?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们所有的 人!” “我根本就没有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您知 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明白您不愿谈您的将 来,那么,总可以说说您现在心里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好像我是一个 国家或者社会一样!说那些根本没意思,而且心里‘发生的 事情’常常能大声无所顾忌,旁若地人地说出来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能?” “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迟疑了一下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快乐。”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在询问。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说,“但直觉告诉我,我们俩并 非相逢无故,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好 呢?——您的紧张感、压抑感终将消失。” “您觉察了我的压抑感……您还说是……紧张感?这是真 父与子(上)131 的吗?”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您真的想知道我这压抑感的原因,真的想知道我心之深 处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左娃再次说,声调里带着说不清的恐惧。 “您不会生气吧?” “不会。” “不?”巴扎罗夫背她站在那里说,“那么让我告诉您,我 那么愚蠢、那么热烈地爱您……您终于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 了。” 奥金左娃摊开她的双手,而巴扎罗夫的前额紧贴着玻璃。 他在痛苦地喘气,整个儿身子在不住地颤动,但这不是年轻 小伙子胆怯的颤抖,也不是首次求爱时甜蜜的恐惧,那是一 种无比强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激情,它像是气忿或者气 忿那一类……奥金左娃感到害怕,却又同情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不由得声音里充满柔 情。 猛地他回过身,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接着握住她双手, 急遽地把她拉进怀抱。 她没有立刻挣开他,但是一小会儿以后已远远地站在墙 角里小心地看着他。他又向她扑去……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着声音说,似乎 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将发出惊叫……巴扎罗夫咬紧嘴唇,走 出去了。 132父与子(上) 半个小时后女仆送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张巴扎罗夫 写的便条。便条上只有一行字:“我应该今天走呢,还是可以 住到明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他说:“为什么要走?我 没有理解您,您也没来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则在暗想:“我 对自己也不明白。” 午饭前她一直没露脸,只是独自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 踱步,偶尔驻足窗口或是镜前,缓缓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颈项, 觉得那儿有灼人似的一块。她不停地问自己,是什么让她 “逼”对方吐露真情的。根据巴扎罗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 没猜出一点儿来吗?……“是我的错,”她出声道,“但是我 当时没法儿预见。”她陷入了沉思之中,想起巴扎罗夫野兽般 凶猛的脸,想起怎样向她扑来,她不由得脸红了。“或者?”她 说,但又停下,摇了摇披着鬈发的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 看见稍微后昂着头,半睁半闭的眼和嘴,及嘴角上神秘的微 笑,她为方才的喃喃自语而感到羞怯…… “不,”她终于下了决心,“如任其发展的话,上帝才知道 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可开不得玩笑!在这世上还是以安静 为好。” 她的宁静得以保住了,但她很伤心,甚至哭了。不知为 什么而哭,但绝非是因为受了欺侮。她并没有感到受欺侮,不, 不如说因为她犯下了过失:种种模糊的感觉——对年华消逝 的感慨,对新鲜事物的渴望——以致她走到某个界限并向界 外四处张望。她看到的说不上是个深渊,而只是空虚,她自 己也觉得难以说清……或者说是丑陋。 父 与 子 (下) 〔俄〕屠格涅夫 著 父与子(下)133 十 九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怎么超然于一 切闲言碎语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好 意思。相反,他倒显得很镇定。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 他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讲起了很多笑话,笑话之一说的是省 长布尔达鲁吩咐下属一律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以便一有紧急 情况,立即飞马执行。阿尔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说着悄悄话,同 时却又假装成正经八百的样儿聆听老公爵小姐的议论。巴扎 罗夫自始至终皱着眉,不吭一声。奥金左娃两次——不是偷 偷地,而是正眼看他那张垂着眼帘、严肃的气鼓鼓脸儿,像 是说他下定了决心,早把任何东西不放在眼里,她不由想道: “不……不……不……”饭后她和大家去花园散步,见巴扎罗 夫像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就故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停下来。他 走了过来,但仍旧垂着眼帘,只是低声说: “我应该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当然会生我 的气。” “不,我不生您的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奥金左 娃答道,“但是我觉得心里不好受,只是不好受而已。” 134父与子(下) “那就更糟。无论如何,我已受够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 的蠢事,也许您也同意这种观点。您在便笺上写:为什么要 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来,明天这里就见不到我这个人 了。”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是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呢?” “不,我不是说这个。” “昔日往事不会重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这样的 事或迟或晚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应该离开。我只能在一 种条件下留下来,但这样的条件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具备,因 为您,请原谅我的鲁莽,或许不会爱我,而且永远不会爱上 我的吧?” 巴扎罗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忽地一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回答他。“我害怕这个人,”这 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别了,夫人。”巴扎罗夫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说罢便 进屋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随之也走了,后来唤来卡捷琳娜,挽 住她的膀子,直到天黑再没离开过她。她也没有参加玩牌,脸 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这笑容,跟她苍白的、不太自然 的脸却不一致。阿尔卡季看着她,觉得莫明其妙,就像所有 的年轻人那样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 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晚茶时他还是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过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禀报说西特尼科夫来 父与子(下)135 了。 很难用几句话来表达出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闯进客厅时 的那份热情。他以其无所顾忌的冒失脾气,不管是否有伤大 雅,驱车来乡间拜会一位仅属点头相识而又从未邀请过他的 夫人,理由是,根据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两个聪明朋友正 在夫人寓所作客。但是,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把准备好了 的客套诸如请求原谅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来之类忘得一干 二净,而是讲了些不伦不类的话,说叶芙多西娅·库克申娜 派他来看望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否健康,说阿尔卡季·尼 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赞颂的口吻向他说起……说到半截,突然 说不下去了,手脚不知所措,竟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 是谁也没暗示他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甚至还把他介绍给 了姨妈和她的妹妹。受宠之余,他立即恢复了元气,海阔天 空地滔滔而谈。平庸,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处,它可以帮 助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让过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觉得 以清醒过来,因为前后两者是相互联系着的。西特尼科夫来 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空虚了,从而简单化了,甚至大家 晚饭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也比平常早了半个钟点。 “我现在可以用你的话反问你了,”阿尔卡季躺在床上,朝 已脱掉衣服的巴扎罗夫说,“我记得有一回不知是什么时候你 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莫不是履行了你无法推卸的职 责?’”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说起了相互挖苦的 俏皮话,它毫无疑问是表示私底下不满或者怀疑的征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扎罗夫说道。 136父与子(下) 阿尔卡季翻过身,半支起身子。他是惊讶,又莫名地感 到愉悦。 “啊!”他说,“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烦恼?” 巴扎罗夫打了个哈欠。 “如果知道得越多,就老得越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怎么办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怎么啦?” “我的意思是.她肯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来的。” 阿尔卡季不由得暗中寻思起来。巴扎罗夫翻过身去面墙 睡了。 两人沉默不语,这样过了五分钟。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突然叫道。 “什么事?” “赶明儿我和你一块走。” 巴扎罗夫没有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说,“咱俩到霍霍尔新村分手, 在那儿你可以向费多特雇一辆马车到时我们就各走各的。我 本来希望认识一下你的双亲,但是怕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麻 烦。你不是还要来我家吗?” “我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回答,但是没有转 过身。 “他为什么不问我也走的原因呢?并且同样走得这么突 然?”阿尔卡季在暗中想。“真的,为什么他走我也要走?”他 对自己提的问题找不出合理的回答。想起就要告别这个他喜 父与子(下)137 欢的地方,心里分外沉重,分外难舍,然而,如果他一个人 留下来,又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之间一定出什么事了,”他 猜想。“他走,我又何必在人前碍事,惹她讨厌?啊,我最后 的希望化作泡影了。”他不由得回想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 脸容,通过这位美丽寡妇的脸容,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也随之 缓缓地涌现出来。 “只是可惜也见不上卡捷琳娜了!”阿尔卡季捂着枕巾悄 声儿说,一颗颗眼泪滴落下来……忽然他仰头把头发往后一 甩,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个家伙干吗像着魔了似的往这儿闯?”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然后说了以下的话: “老弟,我看你还是太傻。西特尼科夫一类的人对我们有 用处,你要知道,我需要类似他那样的蠢驴。说到最后,神 灵管不上烧瓦罐的事,另要有人侍候!……” “哦!……”阿尔卡季这才悟出了巴扎罗夫讳莫如深的傲 慢。“那么说来,你我都是神灵了?或者你是神灵,我是蠢驴?” “是的,”巴扎罗夫沉着脸说,“你还笨。”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左娃说他打算和巴扎罗夫 一起走时,她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她像走了神、心不在焉一 般。卡捷琳娜不言语,只是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他。老公爵 小姐暗暗在她披巾下划十字。当然,这并没有逃过阿尔卡季 的眼睛。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哭笑不得,他换下了肮脏的斯拉 夫式服装,一身新地下得楼来(他随身带来了很多的衣服,曾 使得昨儿派去侍候他的仆人惊讶不止),伙伴们却要离弃他走 了!他就像林中空地上被追逐的兔子那样着急地打转,忽然 138父与子(下) 他惶恐着大声宣布他也走。奥金左娃没有挽留他。 “我的马车行驶起来特别平稳,”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对阿 尔卡季说,“就让我把您送回家去,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 以坐您的四轮篷车,这样办,大家都省事。” “对不起,我俩不同路,您离我家远着哩。”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再说那边我有事要办。” “是专卖的事吗?”阿尔卡季问,声音里明显带有蔑视。 然而西特尼科夫的处境如此地狼狈,以至一反往常,挤 不出个笑容来。 “请您放心,坐我的马车会感到很安全舒服,”他说,“而 且这样安排,可以各得其所。” “别让西特尼科夫先生失望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 一旁劝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假装低下头。 早饭后客人们准备上路。奥金左娃在跟巴扎罗夫告别的 时候向他伸出手去问: “我俩还将见面,不是吗?” “听您的安排,”巴扎罗夫答道。 “这么说,我俩一定再次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出门外,坐在西特尼科夫的马车上。管 家恭敬地扶他坐稳妥,可是他真想给他个耳光并大哭一场。巴 扎罗夫也在四轮篷车里坐稳了。不久就到了霍霍尔新村。阿 尔卡季在等候店掌柜费多特套马那会儿走到四轮篷车跟前, 带着以往的微笑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根尼,带我一块儿走,我想去你家作客。” 父与子(下)139 “上来坐吧,”巴扎罗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正在马车旁高兴地打着口哨踱方步的西特尼科夫听见这 话惊讶得合不上嘴巴。但阿尔卡季镇定地从他马车上取下行 李,坐到巴扎罗夫身旁,向他原来的同伴恭敬地点了点头,嚷 道:“上路吧!”四轮篷车没一会儿工夫就已走远……西特尼 科夫羞得面孔脖子一起通红,他瞟了瞟他的马车夫,但见车 夫站在拉边套的马后自顾自玩耍手里的鞭子。于是他,西特 尼科夫,跳上马车,冲着两个路过的庄稼汉大嚷一声:“戴上 你们的帽子,笨蛋!”一溜烟望省城而去。到城里已经很晚。 第二天他在库克申娜那儿针对两个“自大和放肆的坏蛋”狠 狠地渲泄了一通。 阿尔卡季在巴扎罗夫身旁坐下后紧紧握了握朋友的手, 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好像明白他的握手原因并尊重这份 沉默。巴扎罗夫一宿未眠,没有抽烟,几天来差不多没有吃 东西,从一旁看去,他那帽子底下的脸显得那么阴森、枯瘦。 “喂,老弟,”他终于开口了,“给我支烟抽……帮我看看, 我的舌苔可能发黄吧?” “黄的,”阿尔卡季答道。 “是啊……连抽烟也觉得没味儿,就像是机器散了架。” “近来一段时间你瘦了很多,”阿尔卡季说。 “没什么要紧,会恢复的。只有一件事叫我烦心:我母亲 心肠太好了,如果你一天不吃十顿,顿顿吃得肚子圆圆的,她 就要犯愁。不过我父亲倒还不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不 应该抽烟,”他把烟卷扔进了路边的灰土里。 “到你田庄有大概二十五俄里吧?”阿尔卡季问。 140父与子(下) “二十五。你可以问问那个无事不知的大博士。” 他指了指坐在车台上的庄稼人,费多特的雇工。 那位大博士回答说“谁知道……这路又没有量过”,接着 低声骂一匹套轭的马“用头尥蹶子”,“装疯卖傻”,也就是说 马摇头晃脑。 “是啊,是啊”巴扎罗夫说道,“我年轻的朋友,这是一 个很好的教训,鬼知道扯那些没有的话干吗!每个人的手里 只抓着一根稻草,他下面随时张着无底深渊,可是他偏偏拿 些无聊之事伤神。”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阿尔卡季问。 “无所指。说老实话吧,你我两人的行为实在愚蠢,有什 么好说的!不过,我在医院里发现,谁对自己的病深恶痛绝, 谁就能战胜病魔这可是个自古不变的真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你并没有什么值 得要埋怨的。” “如果你真不明白,就允许我禀报吧。依我看来,宁可在 马路上敲石子儿,也绝不能让女人碰你的手指尖。与女性交 往都是……”巴扎罗夫差点儿就要说出他最喜欢的“浪漫主 义”来,但及时改口为“瞎胡闹。”“你现在可能不信,可我 还是要对你说,你我掉进女性世界,觉得倒还不太赖,但若 抛开它,就好比大热天洗了个冷水浴那样痛快。男人不应该 让婆婆妈妈的事绊着脚,应该像西班牙俗语说的那样,男人 要狠!就说你,”他转头对驾车台上的庄稼人说,“喂,聪明 人,你老婆大概总是有的吧?” 庄稼人转过他那没有生气的呆脸: 父与子(下)141 “老婆?有。怎么能没有老婆。” “你揍她吗?” “揍老婆?那要看情况,不是毫无理由才揍的。” “好呀。那么,她揍过你吗?” 庄稼汉一拉马缰。 “看您说的,老爷,您真爱开玩笑……”看来,他好像是 真的动怒了。 “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可你我两人挨了揍 ……受过教育的人得了这么个好处。”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笑。巴扎罗夫别过头去,一路再没有 张口说话。 在阿尔卡季看来,二十五俄里比之五十俄里还要长。但 是,在一个平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双亲所在的小村庄,村 旁,在刚冒出新芽的白桦林中,露出了茅草结顶的宅院。进 了村,见到第一个农舍附近两个戴着帽子的农夫正在对骂。一 个说:“你是头猪,还不如小猪崽。”另一个反唇相讥:“你老 婆是个丑陋的巫婆。” “据那一无拘束的谈吐和戏谑看来,可以判断我父亲的农 民并不很受压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看啦,他自己 从屋里跑到台阶上来了。天哪,头发都花白了,这个可怜的 人!” 142父与子(下) 二十 巴扎罗夫从马车里探出身,阿尔卡季也跟在他同伴身后 探头张望,只见一个瘦长老人叉开双腿,敞着身上的旧军服, 站在宅子门前的台阶上,松散着头发,长了个细小的鹰鼻子, 吸着长长的旱烟管,眼睛由于日照眯了起来一脸惬意的样子。 马车停下了。 “终于到啦!”巴扎罗夫的父亲说的时候依旧在吸他的旱 烟管,虽然烟袋儿在他手指间移动。“下车吧,下车吧,让咱 们来个见面礼。” 他拥抱了儿子……“啊,我亲爱的叶夫根尼,叶夫根尼,” 传来了颤抖的女人声音。门大开了,门洞下出现了个圆滚的 矮妇人,戴着顶白色的压发帽,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 哟一声,身子没来得及站稳,要不是巴扎罗夫及时扶住,差 点儿栽倒地上。她那胖胖的双手立即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 进他胸口,不响,不动,但听得见她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老巴扎罗夫喘着粗气,把眼睛眯得更细了。 “得啦,得啦,阿琳娜,放开吧,有话好好说”他说,与 此同时跟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的阿尔卡季对视了一眼。车台上 父与子(下)143 的庄稼人这时故意背过脸。“这完全没必要!快放开吧。” “唉,瓦西里·伊凡内奇,”老太婆叹道,“有好长一段时 间没见到宝贝儿子,我的叶夫根尼了……”说罢并不松手,只 是从巴扎罗夫胸口挪开皱巴巴的泪脸,用幸福的、好笑的眼 睛打量了儿子一阵子,重又把脸深深地贴到他胸口。 “是呀,这是感情的流露嘛,”瓦西里·伊凡内奇嘟噜道。 “不过,还是进屋的好,还有跟叶夫根尼一块儿来的客人哩。 请原谅,”他挪前步,对阿尔卡季说,“您肯定能理解女人的 短处,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的嘴巴眉毛都在不停地打颤……他只是竭力克 制,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罢了。阿尔卡季低下头。 “真的,妈,我们进屋吧。”巴扎罗夫扶着周身无力的老 太婆进了屋,张罗她坐进安乐椅,又匆匆拥抱了一下父亲,把 阿尔卡季介绍给他。 “能跟您相识,我打从心眼里感到快乐,”瓦西里·伊凡 内奇说道,“只是希望您多多包涵,我家一切都极简单,像是 行军的打点……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赶快安静下来,你 这么软弱,客人先生可要轻视你了。” “少爷,”老太婆擦着泪水说,“我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大 名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脸庄重 地在一旁提示道。 “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她擤过鼻涕,先擦干右眼,然 后擦干左眼。“请多多原谅,我还以为死也等不到我的儿…… 儿……子了。” 144父与子(下) “不是等来了吗,老太太?”瓦西里·伊凡内奇接着说,接 着向一个在门后害怕地张望的、穿红花布裙衫的十二三岁赤 脚姑娘吩咐:“快给太太端杯水来,要放在托盘里端来,听见 了吗?……”随后他改用酸酸的调门对两位年轻人说:“请允 许邀请两位先生到一个退伍军医的书房里坐一会儿。” “再让我拥抱一下,我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不停哀求,巴扎罗夫就俯身凑近她。“你现在长成美 男子啦!” “美男子也罢,不是美男子也罢,”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反正已长大成人了,成了通常所说的奥姆菲了。可现在,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希望你在满足慈母之心后满足一下贵 宾吧。由于,你也知道,夜莺只靠寓言是填不饱肚子的。” “饭立刻就会准备好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这会儿我就 亲自到厨房,还叫准备好茶炊。一切都会有的,一切。要知 道,我有三年没见过他,没喂他,难道漫长的日子是容易熬 过来的吗?” “好了,女当家,你看着办,忙去吧,不过可别丢脸!先 生们,请跟我来。哦,叶夫根尼,你瞧,季莫菲伊奇向你请 安来了。这老管家一定很高兴。你说呢,老管家?不是觉得 高兴吗?……先生们,请跟我来。” 于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趿拉着磨损了的旧鞋抢走到前 头。 宅子共分六个小间,其中一间就是他领我们的朋友去的 所谓书房。一张积满尘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与窗之间的整个 空隙,上面放着许多熏黄了的纸片。沿墙一溜挂着土耳其枪, 父与子(下)145 马鞭,马刀,两张地图和一些解剖图,富费朗德的肖像,发 编花体字的黑框和毕业证书镜框。一张坐破了的皮沙发挤在 两个高大的桦木书橱中间,架上书籍、盒子、鸟兽标本、瓶 瓶罐罐乱放在一起。墙角里闲置着一台报废了的电机。 “尊敬的来访客人,我先前提过,”瓦西里·伊凡内奇开 始絮叨,“我们这儿过的生活就象部队野营一样……” “别说了吧!干吗赔不是?”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基尔 萨诺夫十分明白你我不是克廖斯,你也没有宫殿。但安排他 住在哪,这倒是个问题。” “啊,肯定有的,叶夫根尼,侧厢有个很好的小间,他住 在那儿,会感到十分意的。” “你盖了厢房?” “怎么没盖,少爷?它就在澡堂那边,”季莫菲伊奇插了 一句说道。 “也就是在浴室边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说,“现在 是夏天……我这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们的 行李取来……叶夫根尼,当然把书房让给你了。Suum cuique。” “看见了吧!一个挺讨人喜欢乐观幽默的老头儿,而且心 肠好,”瓦西里·伊凡内奇前脚刚走,巴扎罗夫便说,“也像 你父亲一样古怪,不过属于另一类型;特别喜欢噜嗦个没完。” “看上去你母亲也很善良,”阿尔卡季说。 “我母亲吗?是个实心眼儿。回头你瞧就是了,那顿午饭 一定特别丰盛。” “今儿没想到您回来,少爷,所以没运来牛肉,”刚拎着 146父与子(下) 巴扎罗夫的箱子进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释道。 “没有牛肉也行,没也只好没有,俗话说:贫者无罪。” “你父亲手下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庄不属他,属我母亲。农奴嘛,我记得有十五个左右。” “算来算去算在一起有二十二个,”季莫菲伊奇不满地更 正他。 听到了拖鞋的趿拉声,瓦西里·伊凡内奇重又出现了。 “要不了几分钟,您的卧室就能接待您了,”他带着得意 的神气宣称,“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这么称呼阁下 的吧?我派了个仆人由您使唤、”他朝着跟进来的小男孩一指。 那孩子短头发,蓝上衣,肘口有个洞眼,很明显是从别人那 儿借来的靴子。“他的名字叫费季卡。但我想再说一遍,虽然 儿子不让说,请多多包涵,他顶不了大用,然而会装烟斗。您 当然是抽烟的了。” “我多半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认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是在我们 穷乡僻壤,雪茄很难买到。” “你别再说穷道苦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最好是坐 到沙发上来让我好好看看。”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着立即坐下了。他的脸相很像儿子, 只不过前额低而窄些,而嘴则较大。他不停地在动弹,一会 儿好象腋袖太短了似的耸耸肩,一会儿眨眨眼,咳嗽一声,扳 扳手指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反而显得懒洋洋的。 “‘说穷道苦’?”瓦西里·伊凡内奇又说,“你,叶夫根 尼,别以为我是在客人面前埋怨说我们住在穷乡僻壤。恰好 父与子(下)147 相反,我保留另外一种意见:对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 在穷乡僻壤的,至少我会尽一切所能,不让自己头脑生锈,落 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的黄绸帕子,这 是他去阿尔卡季房间之前佩下的。他挥舞着这条黄手帕继续 说: "先是不说别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赋制,忍痛割 爱,把每年田地的收入与农民对半平分。我认为这是我的职 责,是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然而其他地主连想都 不敢想,更不用说实行了。在科学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见你这儿放着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巴 扎罗夫从中插嘴说。 “那是我的一个老友寄赠的,”瓦西里·伊凡内奇急忙解 释。“我对颅相学也略有所知,”他又道。这话主要是说给阿 尔卡季听的,说的时候指着书橱上的石膏头颅骨分格模型。 “我对申泰因,拉杰马赫也比较熟悉,我经常看他们的著作。” “××省内还有信拉杰马赫的?”巴扎罗夫疑惑地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咳了一声。 “在省里……诸位当然阅历丰富经验老到,我们这等人哪 能赶得上你们!你们是来替代我们这些老朽之辈的。从前我 们嘲笑过体液说的门徒霍夫曼,持活力论观点的布朗之流,可 是他们也曾着实显赫了一阵子。你们崇敬替代了拉杰马赫的 人,但是,也许二十年后你们崇尚的人又将成为笑料。” “可以安慰你的是,我们嘲笑医学这门学科,我们对谁都 不崇拜,”巴扎罗夫说。 148父与子(下)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想,但是与此无碍。” 瓦西里·伊凡内奇用他的中指拨了拨烟斗里没有烧完的 烟丝。 “可能如此,我无意争辩,我也不打算争辩什么。我算什 么?一个退伍的军医,伏拉托,眼下从事农业。我曾经在令 祖父的联队里服务,”他又转向阿尔卡季,“是的,是的,我 这一辈子所见,还真不少,哪个阶层、哪样的人没见过!我, 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经为维特更斯泰因伯爵和 茹科夫斯基按过脉。您知道,在南方的军营里,一八一四那 年(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一抿嘴)每个人我都了如指掌,但 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儿——外科柳叶刀,其他 不过问。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 “你是说他是个十足的大老粗,”巴扎罗夫插话说。 “唉,叶夫根尼,你怎么这样说话!千万别……当然,基 尔萨诺夫将军不属于……” “算了,我们别提他,”巴扎罗夫制止道,“我进村时见到 你的白桦林了,棵棵长得那么讨人喜爱。”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后乐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园!没有哪株树不是我亲手栽的。家 果、野果、药草都有。年轻的先生们,虽然说你们才高艺深, 老头儿帕拉采利西的立论还是驳不倒的:inherbisverbiset, lapidibus……我已不再行医了,但毕竟一周有那么两次,要接 待求治的人,总不能把病人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这地方缺医 少药。邻近一个少校,你们能想到吗?他居然也给人治病。我 父与子(下)149 问:有没有学过医?他说:没有,从来没学过,我主要是出 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医道一窍不通也去治 病!哈哈!真可笑,哈哈!”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命令。 “还有一位医生被请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内奇用无可 奈何的口气说,“但病人已经adpatres了,下人对那医生说: ‘现在不用啦!’医生没有料到,很不好意思,便问:‘你家老 爷临终打嗝了吗?’‘打了的。’‘真的打了很多吗?’‘很多。’ ‘哦,那就好了。’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老人独自哈哈,阿尔卡季脸部只表示出一丝微笑,而巴 扎罗夫只管抽烟。谈话持续了约摸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阿尔 卡季挤出时间去看了看他的房间。原来那是澡堂的前室,但 是很舒服,也很整洁。终于丹纽什卡进来通报,说饭已经准 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们,请!我已使得两位非常厌倦,望多多包涵,但 是我想,女主人也许能让诸位满意的。” 匆忙准备出来的午餐说实在倒也不错,甚至很丰盛,只 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话所说只供个“微醉”。季莫菲伊奇从城 里一个熟悉的铺子里买来的赫列斯葡萄酒浓得发黑,味道既 像铜、又像松脂,苍蝇也多得令人讨厌。这些讨厌的蝇子往 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绿枝来加以驱赶,但这次瓦西里·伊凡 内奇害怕年轻人奚落,早早便把他打发开了。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饭前换了装,头上戴的是顶很高的、带有绸带子的 包发帽,肩上蓝花披巾。她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叶夫根尼又 150父与子(下) 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不过这次没让丈夫督促,就及时收住眼 泪,以免溅湿了披巾。用餐的只是两位年轻人,因为男女主 人都吃过了。费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双临时套上的大靴 子。另外有一个名叫安菲苏什卡的妇女在一边照应。她长了 个男儿脸,独眼;既是管家,同时也是家畜饲养和洗衣。年 轻人用餐,瓦西里·伊凡内奇则在室内踱步,带着幸福的、甚 至是以得意的神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虑以及 乱麻似的意大利问题。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对阿尔卡季简 直是视而不见,也不劝他品尝一下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头 支着她的小圆脸儿,两片饱满的樱桃红嘴唇,左右面颊和眉 上的胎痣使这张小圆脸显得格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儿子,不 断地叹气,很想问他在家能住多长时间,但是又怕问。“如若 他说只住两天呢?”想到这儿,心就沉了下去。上过烤肉这道 菜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消失了,回来时举着大打开过 的半瓶香槟高声道:“瞧吧,虽然说我们住穷乡僻壤,但是在 隆重场合也有让人愉快的东西!”他把酒分别倒进三个高脚杯 和一个小酒杯里,举杯祝“尊贵的客人们”身体健康,然后 按他那军人的作风,把他的一份一饮而尽,并敦促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将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净。等到蜜饯的时候,巴 扎罗夫一口拒绝,抽起了雪茄,阿尔卡季虽素不吃甜品,但 是出于礼貌,尝了尝刚熬出来的蜜饯的四个不同品类。之后 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双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 内奇带大家去花园欣赏黄昏之美。他走过露椅时悄声对阿尔 卡季说: “我喜欢坐在这长椅上看着落日,作些哲学思考,这对一 父与子(下)151 个隐士来说倒也合适。而那一边,稍远一些的地方,我种了 几棵贺拉斯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一旁听到,便问。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觉得旅行者应该是投入摩耳甫斯怀抱的时候了,”瓦 西里·伊凡内奇说。 “就是说该去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道,“这样的思考倒 也正确。是时候了,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巴扎罗夫和母亲道晚安,吻了吻她的前额,而母亲拥抱 了他,还在他身后祈祷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内奇陪送阿尔 卡季回房。他祝愿阿尔卡季“像他年轻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 样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尔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 很好,室内薄荷的香味和炉台后两朵晃悠的烛焰都在催人入 梦。瓦西里打从阿尔卡季住处回到书房后,蜷腿坐到他儿子 睡的沙发上,准备跟儿子进行一次谈话。巴扎罗夫说是想睡 觉,马上把他打发走了,其实他到天亮也没能入睡,他睁大 眼睛,死死地注视着黑暗。他并不是陷入对遥远的幼年的回 忆,而是摆脱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 娜做完感谢赐福的谢恩祈祷,和安菲苏什卡絮絮谈了很长时 间。安菲苏什卡像钉在太太面前一样不动,瞪着独眼,神秘 而又悄悄地诉说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 老妇人的头脑已经被喜悦、被酒、被雪茄烟味搅得晕头转向, 丈夫原打算跟她说说话儿也只能挥手作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算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老式女贵 152父与子(下) 族,她应该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多 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语,梦中之事;相信癫僧的预言,家 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间草药,星 期四的圣盐,世界末日;相信假若复活节烛火彻夜不灭,荞 麦必定丰收;倘若蘑菇出土时被人瞧见了,就长不大;她相 信,鬼蜮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个犹太人胸口必烙有血 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 堂风、马、山羊、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蛐蛐和狗都是凶 兆之物;她从来不食牛犊肉或鸽子肉,还有虾、干酪、芦笋、 鬼子姜、兔肉、西瓜;据说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施礼约翰血 淋淋的头;谈到牡蛎时她就发抖;她喜欢美食,但严守斋期; 她一天睡十个小时,但若逢上瓦西里·伊凡内奇头疼,她就 彻夜不眠;她除《阿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从未读过一本 书;一年只写一封、最多两封信,但对家务、晾晒和熬果酱 却十分内行,虽然不动她一根手指。总的说来,她懒于行动。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很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 专使唤别人的老爷,也有专受人使唤的一般庶民,所以她不 讨厌奴颜卑膝和打躬作揖。不过对她手下的人倒也亲切和气, 对每个乞讨者必赐之以食。她虽然也喜欢听点儿闲言碎语,但 从不闲论人非。她年轻时面貌姣好,会弹旧式钢琴,也能说 两句法语,不过,跟随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 择的)将那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她很爱儿子却又非常 怕他。她把领地交给瓦西里·伊凡内奇经营后再也没有过问, 老伴给她讲当今的改革,自己的计划,她挥舞着手帕连声哎 哟,吓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顾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 父与子(下)153 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就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 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快乐呢?只有上帝知道。 154父与子(下) 二十一 阿尔卡季醒来后打开窗,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瓦西里·伊 凡内奇。老人穿件绒布晨衣,腰间束着帕子,正勤快地在园 子里耕作。他看见站在窗内的年轻客人,就手支着铲子招呼 道: “祝您健康!昨晚休息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说。 “您看看,我和新新纳塔斯一样,在坌地种晚萝卜。现在, 上帝可以作证,已到了非靠自己的双手不能供养自己的时候, 看来让·雅克·卢梭说对了:不应该指望他人,应该依靠自 己。先生,如在半个钟点以前,您会见我是另一个样子。一 个婆娘跑来找我,说她闹肚子,——那是她们的说法,我们 把这叫痢疾,我……怎么说才好呢?只得给她注射了鸦片。另 外我还给另一个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议先作麻醉……但她就 是不愿意。做这一切全都是gratis——阿纳马焦尔。说来也不 奇怪,因为我自己是个普通老百姓,homonovus,并不像我 贤妻那样出自名门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到这树下呼吸 些新鲜空气吗?” 父与子(下)155 阿尔卡季走出屋门,来到他跟前。 “我再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凡内奇按军人的方式把 手举到油腻腻的小圆帽帽檐上。“我清楚您习惯于豪华舒适, 但哪怕是当代的伟人,也并不厌弃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阵 子。” “哎哟,我算什么当代伟人!而且我也不习惯于奢侈,”阿 尔卡季连忙回答。 “您过歉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假装高雅地说,“虽说我 已老朽,但是也见过世面,观其言,便知其人。我还算得上 是个半瓶醋的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我敢说,假如没有这些 本事,早把我这小人物一笔勾销了。我并非当面讨好,我发 现您和我儿子的友谊后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方才我还见他 来着。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达的习惯。 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成为朋友了吗?” “自从去年冬天。” “哦!请允许再问一句,不过,我们是否能坐下来说呢? 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真诚地向您请教,您对我的叶夫 根尼有何评价?” “您儿子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人物之一,”阿尔卡季欣 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眼睛忽地睁大,双颊生色不少,铁铲 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么您认为……”他刚开始说,阿尔卡季就抢在前面: “我相信您儿子的前程是无法计量的,他将光耀您的门 庭,从一相识我就坚信不移。” 156父与子(下) “您说什么?……真的吗?”瓦西里·伊凡内奇激动得说 不出话来,兴奋的微笑扩宽了本就宽阔的嘴巴,并且停留在 嘴巴上再也没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是的……以及整个儿……” 于是阿尔卡季就开始说起巴扎罗夫,比他跟奥金左娃跳 玛祖尔卡舞时说的更热情、更生动。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啊听啊,忽儿擤把鼻涕,咳嗽一声, 忽儿又拉扯手帕子,弄乱头发,终于忍耐不住,低下身子吻 了吻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真让我感到快乐,”他说着笑不离脸。“我得说,我…… 我佩服我的儿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 亲嘛!可是我不敢在他面前表达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 讨厌任何激越之情。为此,很多人责备他的冷漠无情,认为 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 来衡量的,您说是吗?如若换别人,他一定从父母身上搜刮 不可,可您信不信?我们这位生来就没从他父母那里拿过一 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一个无私的人,”阿尔卡季说。 “不错,是个毫无私心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 不只是推崇他,同时为他而骄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 在他的传记里写上一行字:‘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军医,但是 早就预见儿子的前程并为此全身心栽培……’” 老人的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父与子(下)157 “您以为如何?”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了会儿问,“他将 来名扬天下,象您倍加推崇的那样,不是在医学界吧?”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虽然在这方面将成为出色的学者。” “那么是在哪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眼下还很难说,但他肯定名扬四海无疑。” “他将名扬四海!”老人接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 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捧着一大盆马林果从他们身边走过,她 说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来,让我请老爷去用早 茶。” “那么有拌马林果的冷奶油吗?” “有的,老爷。” “瞧,冷奶油拌了的!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高兴的话多拿点儿。叶夫根尼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在这儿了,”从阿尔卡季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凡内奇赶紧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惜你晚啦,amice,我们在此 讨论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同时要跟 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有一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到今天也没治好,我开给了他百 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叫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 158父与子(下) 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根除。我相信,你虽 然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暂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盈地站了起来,嘴里哼起 《罗伯特》里的一段:   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有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 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 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怜的声音。这些都让人陡然生 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怪异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 一垛不太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作响的、青色未褪的 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让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 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认为坑洼和那山杨 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都不感到寂寞。那时 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孤单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 成大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连续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间或来一下。我们家过的是 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很早以前就建了,是我外祖父建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父与子(下)159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过役,因 此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这种事 谁也说不清楚。”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很喜欢你们 住的那种小宅子,灵巧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气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 打哈欠。“要说这迷人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巴扎罗夫,你的父母在”阿尔卡季静了一会 儿,问,“你小的时候,将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看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那么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你知道吗,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吭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放在脑后,打破安静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悠然自得!父亲已六十多岁, 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 往中讲究宽容、厚道,总之,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 忙吃的,吃得了打饱嗝,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拥有的这一小块地 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窄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 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很渺小,我到不了永恒, 永恒中无我。但在这宽阔天地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 160父与子(下) 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期盼……哎,想到 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我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 他们成天碌碌无为而又不知他们自己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 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是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呢?” “为什么?这还要问为什么吗?别告诉我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 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好像时髦青年那 样对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 却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 无补,说也白说。”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 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 至死的顽抗,你应该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同情的 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样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摧毁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糟蹋自己,也没有让 女人来糟蹋我,上帝保佑!当然,这件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好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奇怪,如果 从远处、从另外一角度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 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也 父与子(下)161 没什么可非议的,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跟别人去打交道, 哪怕吵架也可以,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让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 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 此时他甚至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碎的闲话……却叫人无法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不过用论旨相悖的方法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 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呢?”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如把 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好像新 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究竟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问题:在哪?” “今天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大概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 多”。 “要这样的话,最好睡它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是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表情、脸色都很难 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该理睬别 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听命于他, 162父与子(下) 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说。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 来!……畏畏缩缩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不客气地止住了他的话头,“你对自 己抱有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子,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 他那干净整洁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假如俄罗斯最后一个 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变为现实……但是我憎恨诸如 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 卖力,他连谢都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 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以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背后说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 了你的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那么你是 何种态度呢。”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之,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现在还 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呢?”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批判态度,认为感觉 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就是按此结构的,没了。为什 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依靠的感觉。一切无不如 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进一步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 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起。” 父与子(下)163 “怎么可能呢?连正直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准备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重新给自己洗头换面就不要怜 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经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 然送来了梦的安宁。’”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说。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 顺便补充一下:他在军队里服过役。” “普希金从来都不是军人。” “怎么可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里都写:‘战斗去,战斗 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就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 而言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要坏 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着!”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是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 而彼此不同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 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 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在飞舞,这不是很奇怪吗? 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这多少让人感到深思。” 164父与子(下)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 “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汇。”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霸道了!我脑袋里有这想法, 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 汇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呢?骂人的话?” “唉,依我的观点,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 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把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让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 忙。“我早就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 放弃任何偏见,但,简单说个例子吧,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 过别人的一块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的也是,我 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是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 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 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难以琢磨,我理 解不了,理当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们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随你的便好了。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 好地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父与子(下)165 “真要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在 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避开人们 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就 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似的转 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 狞笑,逼人的目光,不由让他感到惧怕……此时恰好传来瓦 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随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 的面前,身穿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 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 空’,悠然自在……可以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看一看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 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打搅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轻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 “再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这时瓦西里·伊凡内奇 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小巧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 说,“不由自主地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 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啊!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 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不错的文章,为 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 166父与子(下) 再地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再那么自作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不是 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 二,我想提前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 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谅……你妈见你回来了,决 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 撒已经结束了。但是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 我并没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说什么……再 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 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了。 “哪能呢?” “得,除此以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一块儿共进早 餐这令人感到愉快。”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就以我而 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早已算作一个老人,也没信过邪 (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办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 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 不反对玩玩扑克,甚至……我们之间说说而已……吸几筒 烟。” 父与子(下)167 “那又怎么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看!还不知谁是最后的赢家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 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的脸颊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 了。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是也为此付 出过惨痛的教训。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 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 止无常的军旅生活,我们的住地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 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你这时可比我们以前舒服多 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 我来讲一个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口道,“知 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经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 客人来的前夜才安排拆下礼服上的红授带),接着说开了鼠疫 流行时的趣事。“哦,叶夫根尼睡着了,”他悄声说,并且对 阿尔卡季眨了眨眼睛。“叶夫根尼,快起来!”他提高音量说, “去吃午饭吧…..." 阿历克赛神父魁梧结实,一头浓发梳理得滴溜水滑,在 他那神父长衫腰间束了根绣花腰带,人挺机灵。他仿佛早料 168父与子(下) 到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不需要他的祝福,因此首先伸出手来 和他们握手问好,总的说,他举止一点儿都没有拘谨之态,既 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是非;他稍微嘲笑了神学校里 的拉丁文深,却又极力卫护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后斟第三 杯时他就婉拒了;他接受了阿尔卡季递上的雪茄,然而没有 抽,说是要带回家去。不过使人感到微微不悦的只有一样:用 手抓苍蝇。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脸 上的苍蝇,有时真的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扑 克,结果从巴扎罗夫手里赢走了两卢布四十戈比纸币——折 合多少银卢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谁也算不清楚…… 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从不玩牌), 依然用小拳支着脸儿,只是在吩咐取什么美味时才站立起来。 她怕流露出爱子的一片深情,因为巴扎罗夫不鼓励,而且瓦 西里·伊凡内奇也一再劝她别“打扰”。“年轻人是不喜欢婆 婆妈妈的。”他解释道。这天的饭食之丰富没法儿说清楚,季 莫菲伊奇亲自策马赶早集,选买了切尔卡斯的上等牛肉,管 事则去另一方向采购来江鳕、棘鲈和龙虾,只蘑菇一项,就 付给了村姑四十二个铜戈比。此时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 不转睛地瞧着巴扎罗夫,流露出的不只是钟爱和柔情,还有 感伤、好奇和惧怕,且又隐含责备。 但是巴扎罗夫无心猜测母亲的眼神,很少和她说话,即 使说,也只是简单几句。有一回他请求她伸手给他握一握,希 望能交个“好运”。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软的小手放进他因干农 活过多都老茧丛生的大手掌。 “怎么样?”她待了会儿,问,“起作用吗?” 父与子(下)169 “手气更糟了。”他说罢,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像是惋惜般地捋 了捋胡子。 “那是拿破仑方式,神父,拿破仑用的方式。”瓦西里· 伊凡内奇打出了爱司。 “这下可把他送上了圣赫勒拿岛,”阿历克赛神父打出王 牌,把爱司毙掉了。 “想喝一些醋栗果水吗,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 拉西耶芙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不行!”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明天我非走不可,太 无聊了。我想工作,在这儿却不能正常工作。上你家去吧,我 的标本还留在你家呢。在你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不受干扰,但 是在这儿,我父亲嘴上说‘书房归你使用,谁也不来妨碍’, 事实上他跟着我寸步不离,而要是关门拒绝,却又不忍心,我 母亲也是同出一辙,总是在隔壁房里唉声叹气,去看她吧,又 没什么好说的。” “她会感到很难受的,”阿尔卡季说,“你父亲也一样。” “以后我还要回来看望你们。” “在什么时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别同情你的母亲。” “为什么?是因为请你吃马林果了吗?”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你对母亲了解不够,叶夫根尼。她不只是位优秀的妇女, 170父与子(下) 而且非常聪慧,今天早上还和我谈了半小时的话,谈得很切 实,也很有趣。这真是一位让人感到愉快的女性。” “肯定是在说我?” “不只是说你。” “你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个妇女,对你能说 上半小时,那可不是别的什么,那是好兆头。不过,我还是 要走。” “告诉他们说是要走,可有点难开口。他们原本以为,我 们能在此地住上两个星期。” “不容易。今儿早晨,鬼使神差般还让父亲讨了个没趣。 前两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个佃农。是的,是的,打得好,打 得对,——你别那么害怕地看我!——因为那人又是小偷, 又是醉鬼。可是父亲万万没料到我知道了这事,很觉难堪,现 在又给他雪上加霜……但是没关系,过后他会渐渐缓过气来 的。” 巴扎罗夫嘴里说“没关系”,却一整天迟迟疑疑都没敢把 主意告诉瓦西里·伊凡内奇,只是到了晚上,在书房里道晚 安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说: “唉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请吩咐赶我们的马去 费多特那儿套车。” 瓦西里·伊凡内奇突然吃了一惊。 “难道是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内奇转过身来,带着惊讶的表情问道。 “你要走了?” 父与子(下)171 “是的,必须走,至于派马的事,请您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着说,“去套车……好……不过…… 不过……你能否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一个时期,然后再回来。” “是的……去一个时期……好,”瓦西里·伊凡内奇掏出 手帕擤鼻子,腰几乎弯到了地上,“派马?……任何事情都会 办妥的。我原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离别了三年, 太少了些,太少了些,叶夫根尼!” “我已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去那有事儿。” “有事……哪能不去?任务最最重要……那么吩咐去派 马?好。当然,我和阿琳娜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 子。她还向女邻居讨来了花,准备点缀你的房间。”瓦西里· 伊凡内奇没有提他每天天一露明,便赤脚趿拉着拖鞋和季莫 菲伊奇讨论问题,并用颤抖的手指,数一张张破烂的纸币,委 托对方去采买各色物品,特别是食品和红葡萄酒,因为他注 意到年轻人很喜欢这种红酒。“最重要的是……自由。这是我 的原则……来不得勉强……来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向门口走去。 “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父亲,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并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 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进入了梦乡,为不吵醒她,小着声 作祷告。 妻子还是被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他妈有事吗?” 172父与子(下)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很舒 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 过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乐意 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安心睡觉吧,他睡得很好。主啊, 请饶恕我们这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心疼老伴,不想在当 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了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沉浸 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 不记得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的习性,无为地 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是 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移动;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 整两个小时,她显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连声答应不出一个月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 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 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到他的房 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突然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 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 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一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 了!他们就真的这么狠心。”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 了。跟我们在一起觉得孤独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个孤单老 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神情哀伤的样子。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相偎相依着说:“有什 么办法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 父与子(下)173 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 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着妻子,他的 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 了他心头的疼痛。 174父与子(下)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离开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 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上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稍有 微词,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以外心中还寓着一 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 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往右,是经 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瞟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没头脑的事呢?”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是第一遭,咱们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就照你说的办吧,”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 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好像是一肚子怒火的样子的。 父与子(下)175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来看,两个 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乎主 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 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但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 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登 门拜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 右就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 转达她对他父亲的良好祝愿,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起来 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 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仅只是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同样也很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不知不觉过去 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有展示过笑容,只 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好像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心思闲聊,”她说,“请别因 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 就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 上谁也没有再谈及奥金左娃,尤其是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 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到来而高兴。分别好久,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很久以前就为儿子感到不安,因此当费多 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 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冲击,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 176父与子(下) 的时候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 餐桌上说得特别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吩咐打开了好 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一直持续到凌晨以 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 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感染了仆人 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上跑下,开门或关门;彼得到 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 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是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 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 予他音乐才能就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处处感到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 事既棘手又让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 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就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 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的活干得不够细致,从莫斯科订购来 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根本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了毛 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 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根燃烧的木头去薰牛舍时引着的。但 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 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了起来,身体逐渐发胖。所有 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就身体发福。总管远 远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捡块木橛子扔向跑过面前的 猪仔,要么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几声以此来表示他的勤 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让 人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差不多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 父与子(下)177 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是闹到最后,还是扣下的马匹白 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 一样相互争吵:兄弟二人一致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 合不来,忽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一样集 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 爷评理、给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 相交织,你必须分清是非,叫干嗓门,其实你早就清楚这样 的案子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 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收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 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 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还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 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这绝对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 长——与我原则不一致,但若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calmeducalme,,”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 他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况且,他是客人,不 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 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则与之相反,认 为有责任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应该作出帮助的样儿。 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出了个点子,当然, 不算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并不对事务 性工作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 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它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想 178父与子(下) 念村子里一切熟悉的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如 果先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 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然 而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去,他到外面去散步,走啊走的, 直到抬不动脚,然而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 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在某个时候写给 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很有趣的。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 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 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般不再紧 张了,仿佛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这儿有她 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 它呢!”但随即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的冷遇,落得的狼狈 境地,不由感到害怕。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强 烈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的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 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的体制去了省城,由 省城去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加快步子,他像青年军官 初上战场那样又害怕、又高兴、又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 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好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 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 他的三套马毫不留情。最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我干什 么来了?”这念头忽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在协调 地奔驶,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 作响,两旁整齐地排列看着枞树的林荫道到了……女人粉红 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的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 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同时也认出了他。阿尔 父与子(下)179 卡季下令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 您!”说完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 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跟她这次见面,看 上去似乎是个好兆头,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 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用不着管家的迎接和通报。他看到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 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紧张了。但她的第一句话却安了他的心。 “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向他迎面 走来,脸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是从什么 地方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就说,“我给您带来一件 您万万不可能料想到,同时也让我惊讶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好。” 180父与子(下) 二十三 巴扎罗夫在送别阿尔卡季时面带同情和嘲笑,这是想叫 对方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意图瞒不过他。阿尔卡季走后他 关上房门独处,专心于工作,再也不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发生争论。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他在场的时候则摆出凛 然不可侵犯的贵族气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话语来表示意 见。只一次,在谈及时下经常谈论的波罗的海沿岸俄籍日耳 曼贵族问题时他和虚无主义者发生了争执,但他也是及时制 止了纷争,只是冷冷地、礼节性地说了句: “当然我们难于互相理解,至少我没有理解您的缘份。” “自然不过啦!”巴扎罗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往 是怎样躁动的,太阳又是怎样的,但别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 不一样,他就明白不了。” “什么,这算是俏皮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似问非 问般嘟噜了一句,就走开了。 晚上,他有时请巴扎罗夫允许他观看实验,有一次竟然 把他洗得干干净净脸凑近显微镜,观察透明的鞭毛虫是如何 吞噬绿色的尘粒,又如何使用喉管里拳状纤毛灵巧地把尘粒 父与子(下)181 消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哥哥来的次数多得多,倘若 不是事务缠身,他每天雷打不动,准时到达。据他说,是去 “学习”。他并没有让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感到不快,他在 房间的角落里一坐,一心一意地观看,偶或谨慎地提一两个 问题。午餐和晚餐桌上他竭尽全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 学或者化学等其他问题上,因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经营方 面的问题即使不引发冲突,也会使得双方感到别扭,政治问 题就更别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他哥哥对巴扎罗夫 的敌意从未消减。种种迹象当中,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霍 乱渐渐波及邻近地区,甚至还从玛丽伊诺“带走了”两个人。 有一天夜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高烧,直折腾到天亮,但 就是不愿向巴扎罗夫开口要求医治。隔了一天,当问到为什 么不派人找他时,脸虽苍白却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已梳理 得整整齐齐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据我记忆所及, 您不是说您不相信医学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努力 地、郁郁寡欢地工作……此时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中另 一位人物,虽不能让巴扎罗夫一吐悒郁,但也很愿意与之交 谈……此人便是费多西娅。 他多半是在清早的花园里或者院子里遇见她。不过他从 来不进她的卧室,她也仅仅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问她能否给 米佳洗澡。她不单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要比在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更感自由,了无拘束之感。为什么?这 事很难说清,大概她从下意识中觉察出巴扎罗夫身上没有贵 族气,那种既使人向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势。在她眼 里,他是个优秀的医生,也是个朴实无华的好人。她可以当 182父与子(下) 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摆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头晕,喝了 他亲手用匙子喂的药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躲着 巴扎罗夫——不是她存有小心眼,而是出于礼仪。现在她最 怕的恐怕要算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他经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他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 出现在她身旁:一副英国式的打扮,傲然的脸,犀利的目光, 手插在裤兜里。“我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费多西娅 对杜尼亚莎带着忧伤诉说道。杜尼亚莎只是用叹气来回答她, 心里却想着另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巴扎罗夫不知道自己居 然成了杜尼亚莎心中“残酷的暴君”。 费多西娅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和她谈话 时脸色也变得开朗了,亮丽了,随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带着 关注。费多西娅一天比一天美。年轻少妇的生活中经常有这 样的时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会突然间吐蕊怒放。费多西 娅也来到了这样的美好时光,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的 可爱,一切,甚至连那七月的炎热,都使得她更加艳丽动人。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轻盈了许多。 她躲得了日晒,却躲不了暑热,暑热给她的脸和耳朵增加了 一层红晕,给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恹恹的慵懒,给她动人的眼 睛增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儿几乎拿不起来,她的手会 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头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她为她那乏 乏的可笑举动而无奈,而抱怨。 “你最好是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他 在一个尚未干涸的池塘上盖上麻布帐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不到池塘就没命了,不消 父与子(下)183 说再从池塘回来。路上找不到一小片树荫。” “那倒是的,的确找不到树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捋 着眉毛说。 有一次,早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巴扎罗夫散步回来,见 费多西娅独自坐在丁香树枝桠覆盖着的凉亭里。丁香花已经 谢去,芳香飘逝,但绿荫依旧。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像往常 那样披条白头巾,身边躺着一大束晨露未干的红白两色玫瑰。 他向她问了一声早安。 “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的时候,为了看清 他,稍微掀起头巾的一角。袖子滑到了胳膊肘上。 “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巴扎罗夫边问边坐到她一旁,“在 扎花吗?” “是的,把它们扎成花束,放在早餐桌上。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喜欢。” “但是离早餐时间还早哩。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花!” “是我刚采下的,待会儿天热,就不好出门了,只是现在 还能休息上一会儿。暑热使得我没有一丝儿气力,莫非我病 了?” “瞎说些什么呀!让我来按按您的脉搏。看有没有什么不 妥的地方。”巴扎罗夫拿过她的手,摸到了她那均匀地跳动着 的脉管,连数也不数一分钟跳动几下,“您能活一百岁,”说 完放开她的手。 “哎哟,愿上帝保佑!”她说。 “怎么,您难道不想长命百岁?” “一百岁!我奶奶活八十五,已经够折腾人的了!她像个 184父与子(下) 干枣儿似的,耳听不见,腰直不起,整天咳个不停,她自己 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那意思是说最好是年轻喽?” “怎么不是呢!” “年轻有什么好的?请你告诉我。” “年轻有什么好?比如说我现在年纪轻,什么事都能做, 要去就去,要来就来,要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用求人,随心 所欲,自得其乐……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可我觉得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反正一样。” “怎么能说是反正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您帮着想想,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我要青春何 用呢?我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这都决定于您。” “就是只因为不决定于我!要有个人同情我就好了。” 费多西娅斜看了巴扎罗夫一眼,但没说什么。 “您手里是什么书呀?”过了一会儿,她问。 “这?是本学术方面的书,写得非常好。” “您还在不断地学习?您不觉得单调?我想,您已经是什 么都清楚了的。” “还谈不上什么都知道。您可以试着读它几行。” “我是没法看懂的。这是俄文书不是?”她双手捧起大厚 本子,又说:“真厚!” “俄文书。” “反正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是想让您读懂,我想看着您读书的模样。您读的时 父与子(下)185 候,您那小巧的鼻翼便可爱地翕动。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 感情来看您读书。” 费多西娅本打算低声读她顺手翻到的《论杂酚油》那一 章,这时却笑了起来,把书一丢……书从长椅滑落到了地上。 “我还愿意看您的笑,”巴扎罗夫说。 “得啦!” “我还喜欢您说话,它就像溪流似的悦耳动听。” 费多西娅掉过头去。 “您说的什么呀!”她道,手指理着花束。“我的话有什么 好听的?您曾经听过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的谈吐。” “唉,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相信,世上所有聪 明的太太小姐都比不上您那美丽的胳膊肘儿。” “您瞎想些什么?”费多西娅悄声说,同时不由自主地收 拢她的双手。 巴扎罗夫弯腰从地上捡起书。 “这是本难得的医书,您为什么扔了?” “医书?”费多西娅又转过头来向着他。“您还记不记得给 药水的那回?米佳服了睡得舒舒服服的!我怎么也想不出用 什么酬谢您,您是这样地和气。” “是呀,该好好酬谢。”巴扎罗夫说完一笑,“您也知道, 医生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 费多西娅抬头瞧巴扎罗夫,乳白的光线照到了她的上半 部脸,她的眼睛更加显得乌黑了。她不知道他是开的玩笑还 是当真说的。 “假如您不反对的话,我当然乐意……让我先去问问尼古 186父与子(下) 拉·彼得罗维奇……” “您以为我要金钱吗?”巴扎罗夫一把打断她的话,“不, 我不要您的钱。” “那要什么呢?费多西亚问道” “要什么吗?”巴扎罗夫说,“您猜猜!” “我哪能猜得出来!” “让我来告诉您,我要……这里面的一朵玫瑰。” 费多西娅拍手笑了起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想法是那么 滑稽。 她笑着,因受这宠遇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似乎感受到了 一种久违的快乐。巴扎罗夫紧紧盯着她。 “照您吩咐的办,”她说,随之弯腰挑选椅上的玫瑰。“您 要什么颜色的:是红的还是白的?” “我要一朵红的,不太大的。” 她直起腰来抽出一朵。 “把这朵拿去吧,”她说,但忽又收回伸出的手,抿住嘴, 朝凉亭入口处瞧了瞧,然后又侧耳细听。 “怎么啦?”巴扎罗夫问,“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他去田间了……至于他,我不怕……但是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我仿佛听到……” “听到了什么?” “好像听到他走过周围什么地方。不……没有人,请拿去 吧。”费多西娅把手里的一朵玫瑰交给了巴扎罗夫。 “您干吗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呢?” “他总是那么直愣愣地瞧着你,说话吧,他不说,直害得 父与子(下)187 我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做不好。您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还跟 他争个没完。我搞不懂你们究竟吵的什么,但见您把他折腾 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费多西娅同时以手势帮忙,表示巴扎罗夫怎样折腾帕维 尔·彼得罗维奇。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假如他胜了我,”他问,“您一定会出面包庇我的吧?” “我哪能包庇?啊,不,谁也胜不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哪怕动动指头就 能把我打倒。” “是谁?” “难道您,不知道?您闻闻,您给的这朵玫瑰有多香!” 费多西娅伸长脖子,朝花朵探过头去……头巾落到了肩 上,露出乌黑柔软而又稍微散乱的发丝。 “等等,我想和您一起闻。”巴扎罗夫向前倾身,紧紧地 吻了她启开的双唇。她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拦住他的胸,但 只无力的,以致他再次接了个长吻。 丁香丛后传过来一声干咳,费多西娅迅速地挪身到长椅 的另一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稍稍低头鞠了个 躬,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哦,你们在这儿”就又走开去了。费 多西娅马上收拾起所有的玫瑰,走出凉亭。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她临走 的时候补了这么一句。这是她真诚的责备,小着声说的。 巴扎罗夫记起了前不久的另一场景,不由有点儿感到惭 愧和沮丧,但他立刻又摇摇头,把自己嘲笑成“串演了风流 188父与子(下) 少年赛拉东的角色”,不久后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出来,慢慢地踱着步,直走 到林子边,在那儿站了好久,而当他回来用早餐的时候,脸 色阴沉得那么可怕,致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心地问起他 是否身体不适有没有什么大碍。 “你也知道,我有时上了肝火,心情坏透了,”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平心气和地答道。 父与子(下)189 二十四 两个小时后他敲开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为妨碍了您的科研工作致以歉意,”他说着坐到靠窗 的凳子上,双手支在象牙头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时不带手 杖),“但是我被迫请您再多给我五分钟时间……不会再多。” “我愿以全部时间为您服务,”巴扎罗夫回答说。当帕维 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时,他脸上掠过一丝让人难以觉察捉 摸不透的阴影。 “我只消五分钟就够了。我来此是为了讨教一个问题。” "问题?是关于什么的?” “请听敝人陈述。您初来舍弟处时我从未放弃过与您交谈 的机会,曾经恭聆过您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但,根据我记忆 所及,无论我们之间或敝人在场时,争论的焦点从未涉及决 斗。请允许我向您了解您对此事总的看法。” 巴扎罗夫理应站着迎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时坐到 桌子角上,抱起双手。 “我的看法是,”他回答道,“从理论上说是一回事。” “这就是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无论理论上对决斗 190父与子(下) 保留何种态度,但是在实践中绝不能成为对您的侮辱,除非 别人让您得到满意?” “您完全说出了我的想法。” “很好,先生,听到您这话我深感愉快,您的话使我免去 了种种猜测……” “您是想说:免去了犹豫。” “反正一样,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不是 愚妄之辈确切地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您的话使我避免了 令人不快的举动,我决定:要和您决斗。” 巴扎罗夫顿时争大了双眼。 “跟我吗?” “非您不可。” “那么我想问:是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是我 认为保持沉默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 容忍不了,我看不起您,假如这些还不够……”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露凶光……巴扎罗夫也一样。 “很好,先生,”巴扎罗夫说,“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您 忽然想在我身上感受一下您的骑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给您 这样的愉快,但是,就照您说的办吧!” “很感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得以实现我的希 望,接受我的挑战而不需要迫使我动用激烈的手段了。” “假如不用隐喻,就是说用这手杖?”巴扎罗夫问,“完全 正确,您没必要采取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用这方式不是就一 定安全的,您尽可保持您的绅士风度……我同样以绅士风度 父与子(下)191 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把手杖放到墙角里。 “现在来说一说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首先想弄清楚您的 意见,您是否认为要有一场形式上的争吵,以此作为我挑战 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多余的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认为没有必要阐明我们此次 冲突的缘由。我们俩水火不容,还用得着多说吗?” “还用得着多说吗?”巴扎罗夫以嘲讽的语气抨击同样的 话。 “至于决斗的具体条件,因为无从找公证人——上哪儿去 找呢?”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荣幸地向阁下提出如下建议:决斗在明天一早 进行,比如,可以定在六点钟,小林子后面,用手枪,相距 十步……” “十步?这样的距离根本打不死人的,只能留下遗恨。” “或者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改口说。 “可以,为什么不呢!” “每人射击两次,每人口袋里准备一张绝命书以此避免口 舌,就说自作自受。” “对于这一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有点儿带 法国小说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看上去没多大意思” “也许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谋杀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但是,有办法避免此类可悲的责难,没有公证人, 192父与子(下) 但是可以有目击者。” “是谁呢,我想问问?” “彼得。” “哪个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挺身于现代文明的颠峰,在这种情况下 定能尽他的科朱里福。” “我觉得,您这是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细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议实行并不 复杂,想法合理。总之纸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给予 应有的开导,到时带他去决斗地点就是了。” “您在继续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边说边站起身 来。“在得到您大方许诺之后,就不再有任何请求了……这么 说,一切都谈得差不多了……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打从哪儿来的手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 军人。” “既然这样,用我的好了。您尽可以放心,我已经五年没 打过手枪了。” “这倒是个令人宽慰的消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了手杖…… “现在,敬爱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谢了,我不再打搅您的 科研工作。愿你一切愉快,谨向您告辞。” “期望着愉快的会面,我敬爱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说, 一边送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着,突然 他叫了起来:“呸,见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们就像训 父与子(下)193 练过的狗用后脚表演一样,演了一场喜剧!但是拒绝却又不 行。一旦拒绝,他准能动用手杖,那时我……(巴扎罗夫想 到此处连脸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从中来)那时我就像勒 死一条狗一样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显微镜跟前,但是已 经没法安心,观察时必要的平静心态已被打破……“今天毫 无疑问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难道就是为了护卫他兄弟? 接个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别有原因。莫不是他自己爱 上了?当然,是爱上了,这是大伙儿都清楚得不过的事。乱 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 很糟。第一,要伸着头去挨子弹,不死也得从此离开,可是 怎么向阿尔卡季……又向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交待呢?糟!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忧郁。世上如同不存在费多西 娅,她好比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 拉·彼得罗维奇愁眉苦脸,他得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麦子 生了黑穗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雅的、冷冰冰的举止使 得包括老仆普罗科菲伊奇在内的全家大小都感到压抑。巴扎 罗夫打算给他父亲写信,才开了一个头,就把信纸撕了,扔 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假如真的死了,他们反正能知道,何 况我死不了。不,我还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清晨就过来 帮忙,因为有急事要办。彼得听了暗暗猜想:大概是要带他 去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迟,一整夜乱梦不绝如缕……奥 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转,而她又是他的妈妈;她身后跟着黑胡 子猫,而这猫却是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被想象成 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过,仍要跟他决斗。四点钟的时候彼 194父与子(下) 得叫他来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门。 是个清凉的,新鲜的早晨。片片彩云好比群羊羔一样在 鱼肚白的天空闲荡。点点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树枝、草尖和蛛 网上,闪着银白色的光。湿润的、黑黝黝的大地上还保持着 朝霞的粉红色印记。满天都是云雀的歌声。巴扎罗夫在小丛 林边找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这才向彼得说明该办的工作。这 个有教养的仆人差点儿吓昏过去,不过巴扎罗夫及时安慰他 说,什么事也不与他相干,他只要站得远远的看就行,不用 承担任何责任。“然而,”巴扎罗夫说,“你想想,你扮的角色 有多么重要!”彼得双手一摊,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 脸变成青的了。 从玛丽伊诺村出来的路要绕过林子,这时路上蒙着一层 薄薄的灰土,还没有被人踩过,被车轮辗过。巴扎罗夫不时 打量着这条弯弯的小路。嘴里衔着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里 在打转儿:“干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连续打了两 次颤……彼得从旁悲伤地看了他一眼,但却他只是一笑:才 不害怕呢! 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从树丛后面出现一个农民,他赶 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自巴扎罗夫身旁过去了。经过时好奇地 瞥了他一眼,但没有脱下帽子。为这彼得动了气,认为这是 凶兆。巴扎罗夫却在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 呢?” “似乎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眼看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上 装,下身穿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 父与子(下)195 走来。 “请原谅,大概让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 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以歉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 该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要紧,我们也刚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见 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打搅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一 切应该准备就绪,没什么问题了吧?” “开始吧。” “我想,您也许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来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熟练地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 充道:“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一样全身不住地颤抖,他结结巴巴 地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 “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 以站到树的背后,捂住耳朵,但是眼睛不能闭,假如有谁倒 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 “这下够了吗?”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 步?” “听便,”后者回答说,他正在忙着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因为走了两步,用脚 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就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们俩各从 196父与子(下) 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因为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 过的。” “我建议每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 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真心地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 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同寻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看看我们 公证人那脸色。”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同意您 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的确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是我有 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bonentendeursalut,!” “啊,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是来决斗的,但为什么就不 能utiledulci?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您可别认为我在开玩笑,否则 吃亏的是您,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一次说。他向自 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远的地 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一切都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彼此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 进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 “他是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一本正经 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就让我 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 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 父与子(下)197 这想法在他大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用瞄准就随即扣动 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 雪白的裤管不停往下流。 巴扎罗夫扔掉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 “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 吸急促,“这是没什么紧要的轻伤,按照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 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放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 维尔·彼得罗维奇,看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 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检查一下您的伤口。彼得,你 快过来,彼得!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帕维尔·彼得 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 但是手却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这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了叹口 气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平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看看 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 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externus, 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是,他却已昏死过 去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么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的身后传来彼得的痛苦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去取水来,老弟,今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呆愣着不动。帕 198父与子(下) 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 地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不错……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 着说。 “快去取水来,你这家伙!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巴 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一下子就能过去的……请扶 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 行了,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假如您不反对, 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 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经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来给您 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及到生命,但还是止住血为好。 眼下首先是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令他赶快去找马 车。 “小心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 的后背补充道,“千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跑了,两个仇敌默默地坐在草地上,不吭声。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 于好——他不情愿,但是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败、为 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 “谢天谢地,至少这个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 己说。沉默是如此地尴尬,如此让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 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 父与子(下)199 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是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尤其是 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吧?”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 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的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说,“您就说我痛斥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了?”帕 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道。那人在他们决斗前 曾经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自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 返回,见有“老爷”在,就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很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 国农民是猜不着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曾经不止一次论 证过。谁弄得清楚?就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 地叫道:“看,您那傻驴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这儿 来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然看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 轮马车里,脸色苍白。他不等马车停止就跳了下来,直奔他 的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 请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 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一些现在看起来似乎并 不必要的矛盾,为此我受了个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究竟是什么开始的呢?” 200父与子(下) “怎样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爵 士出言不恭。然而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 起来的,巴扎罗夫先生与这事无关。” “哎呀,你还流着血了!” “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 您说是吗,大夫?请别发愁,先扶我上车,到了明天就会好 的。对,这样坐着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原想走在 最后…… “我要拜托您来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 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无论如何这事可拖不了。”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腿已 经过细心包扎。全家上下惊慌。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是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特别是跟巴扎罗夫。他此时穿件麻 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 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发烧,头痛。这时城里的医生 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听从他哥哥的话,还是延 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整整一天 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没什么好脸色,每次去看病 人也只是匆匆的,没有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内。他两次遇 见费多西娅,但是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建 议多喝冷饮散热,同时也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 父与子(下)201 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小心自己打伤的, 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 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经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 会踮起脚尖去看哥哥,一会踮起脚尖从他身边走开,而后者 在轻轻地呻吟,睡得极为难受,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 vous。”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让费多西娅端来一 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全身上下瞅了一眼,把 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 断续续的呓语。可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 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些像内莉?” “到底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尤其是她那上半 部脸,CestdelamemefamilleAB。她俩看上去倒真是挺像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他 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暗地里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抄在脑 后顾自说道。“我绝对不允许哪个卑鄙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 了一下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这 话是针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 202父与子(下) 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辞行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而且他为 此已得到惩罚。他曾经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 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 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 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做事极少考虑 后果,由着性子来……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 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防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 淡地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 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令人不 快的结局。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 憾”了无一点耐心,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 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可巴扎 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了出去。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 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板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 奇是想显示一下他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 娅告别,仅仅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好像很忧伤。“她可 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 父与子(下)203 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 罗夫问他:“眼睛是否水做的?”方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 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遮掩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 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 弯处最后一次看了看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 新屋,吐了口唾沫说:“歹毒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 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 被迫在床上躺了十四天,按他的话来讲过了两个星期的“囚 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经常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 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服他:端 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可是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 都显得很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料之举 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是罗科菲伊奇见 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多见的事,“有身份的 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就该发落去马厩挨顿 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 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并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能感 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许多,但也 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 床上慢慢移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 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 204父与子(下) 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这么着急赶着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 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处理,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 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您好像很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面对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着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 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有什么理由要良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良感到难以 面对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 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依旧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您知道,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说谎,您应该把您心里的真实想 法告诉我!”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 父与子(下)205 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离开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爱上另一个人,比如说,爱上那位已经远去了的 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 我什么地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音里透种一种难以 名状的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不远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此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过错呢?”她憋了好久才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了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个人,我一 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 “您见到的那件事哪怕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 有。如果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 她激动得忍不住哭起来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 来般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 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让她惊奇的是,一 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206父与子(下)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让人感动。“爱,爱 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千万不要去 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闲言碎语。您想想,假如他爱着 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 弃我那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代替了眼泪和害怕,当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 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加惊得 目瞪口呆。 “上帝啊,”她想道,“难道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又重在他身上燃起来。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 到枕垫上。门开了,在门口出现了高兴的、脸色红润的、焕 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快活的、脸色红 润的米佳。孩子只是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 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子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 抱住他和儿子,把头贴着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 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是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 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又瞄了一眼哥哥,把米佳交给 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感到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将脸埋进麻纱手帕。 “不……没有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地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 父与子(下)207 西娅说话,没料到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迅速走出房门,把房 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看看,他很想念 伯伯,为什么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之间出 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冷战,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个誓, 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就是了。” “这事非常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 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弟弟,完成你的责 任,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该负的责任吧!你出类拔萃,应 该不受世俗和偏见的干扰。” “你这是指什么而言呢,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亲生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奇得朝后退了一步,他拍掌说道: “这是你说的吗,帕维尔?我还以为你不赞成这类婚姻呢。 可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 重,我才没有去完成你刚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情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而觉得巴扎罗夫责怪我们 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落后的观念应该改 啦!我们即将进入老年,已经到了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 们应该舍末求本,以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上前拥抱他的哥哥。 208父与子(下)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有想错,你无愧是 世界上最最和蔼、最最聪明的人,除此之外,现在我还看到 你既深明事理而且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大义的哥哥,那个快 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和别人决斗的人。这事儿就这 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 “亲爱的帕维尔!但是阿尔卡季会怎的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婚姻作为礼仪,不符 合他的规定,但是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实际上,已 经audixneuvièmesiècle-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非 常注意的。” 兄弟俩又拥抱在一起。 “把你的决定立刻告诉她,你看行吗?”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着急?是否你们已经谈过了?”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道。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idée!”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早晚要办。得好好 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当然,我已经决定了,我衷心地感谢你。现在你要好好 休息,任何激动对你都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 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为何要如此地心存感激?”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 父与子(下)209 维奇一人时,心中暗自想,“仿佛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 等他举行过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要么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里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把他那漂亮的、消 瘦的头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 样……他内心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的确是个死人。 210父与子(下) 二十五 在尼科利村的花园里,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一起坐在一 张铺着草皮的长椅上。他们头顶上是棵高大的水曲柳,身旁 躺着菲菲。菲菲躺的样子猎人们把它叫作“伏兔式”:身躯修 长,曲线优美。卡捷琳娜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不说话。他 手里拿着本打开的书,而她却在捡篮子里的白面包屑扔给一 小群在她面前嘁嘁喳喳、跳上跳下的胆小麻雀。微风在水曲 柳枝叶之间穿梭,给林荫小道,给菲菲黄色的背脊上投下了 游动的乳白色、桔黄色光斑。密密的浓荫遮挡了卡捷琳娜和 阿尔卡季,只是在她头发上偶尔掠过一道明亮的阳光。两人 都默默无言,正因为默默无言却又坐在一起,表示他们的亲 近和信任:表面上是形如陌路,实际上却灵犀相通。自从我 们上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已经变多了,阿尔卡季的 神情比以前安详了,卡捷琳娜比以前更活泼了。 “您没有发现水曲柳这个名词起得有多好吗?”阿尔卡季 第一个打破寂静,“因为再没有一棵树能像它那样柔若水、飘 若仙,亭亭玉立。” 卡捷琳娜抬头看了看说:“果真是的。”然而阿尔卡季听 父与子(下)211 了却心底暗想:“她倒不来责怪我滥用美丽词藻。” “我不喜欢海涅,”卡捷琳娜瞄一眼阿尔卡季手中的书, 说,“无论是他的哭或者笑。只是在他沉思或郁悒的时候我才 喜欢。” “而我,却喜欢他的笑,”阿尔卡季说道。 “您身上还留有嘲讽揶揄的痕迹……(“痕迹!”阿尔卡 季不由想道,“若被巴扎罗夫知道了才有话说哩!”)您等着吧, 我们会把您改变过来的。” “谁来改变我?是您吗?” “谁?……我姐姐,还有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您别 想辩得过他们,还有我姨妈——您随同她去教堂接连有三天 了。” “我不能不接受呀!至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是否记 得,她自己在许多方面也都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 “那时我姐姐也和您一样,处于他的影响之下。” “怎么也和我一样?难道您发现她摆脱了他的影响?” 卡捷琳娜不言语。 “我知道,”阿尔卡季接着说,“您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我没有评论他的能力。”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不 敢相信……没有一个人是我们所不能评论的,您这话不过是 遁词罢了。” “好,就对您说吧,他……并不是让我不喜欢,而是觉得, 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的人,我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陌生人,您 也一样。” 212父与子(下) “为什么呢?” “怎么跟您说才好呢?……他像头凶猛的野兽,而我和您 像家畜。不知怎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家畜吗?” 卡捷琳娜点点头。 阿尔卡季抓了抓耳根。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听您说这话时直叫我满肚子 委屈。” “您也想成为一头猛兽?” “不想当禽兽,但是想做到刚毅而坚强。” “谁也不想当猛兽……您的朋友也未必想,但是他骨子里 却是这种性格。” “嗯!那么,您认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受了他很大影 响?” “是的。但是谁都不可能一直施予她影响,”卡捷琳娜悄 悄补充说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想?” “她很骄傲……我这话说得不太得体……她很重视自己 的独立自主。” “谁又不看重自己的独立自主呢?”阿尔卡季嘴上问,心 里却想:“要那干吗?”“要那干吗?”卡捷琳娜也在暗暗想。年 轻人要是相互默契,他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 阿尔卡季笑了笑,挪近卡捷琳娜小声说说: “您坦言相告吗?您有点儿怕她。” “怕谁?” 父与子(下)213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您呢?”卡捷琳娜反过来地问他。 “包括我。请您注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捷琳娜伸出一个指头朝他恐吓般地一指。 “说来也奇怪,”她道,“我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 比起您第一次来时不知好了多少这事说起来真是挺有意思 的。” “瞧您说的!” “难道您没有看出来?难道这让您不高兴?”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凭什么受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如此招待的呢?是不是 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捎给了她?”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说。这可是个 不能泄露的秘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说。” “哦,我知道,您很倔强。” “是的,我倔强。” “而且富有洞察力。” 卡捷琳娜斜看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了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来的。您这么羞 怯,不相信人,经常躲到一边……” “我在许多时候都是独自相处,不知不觉想得很多。但是, 我真的看见生人就躲吗?” 214父与子(下) 阿尔卡季感激地看了看卡捷琳娜。 “这一切都很好,”他接着说,“别人假如处在您的地位, 我是想说,像您这样出之于富裕之家,很难具有您这样的长 处。他们就好比君主一样难于明辨真理。” “可我并不是大家小姐。” 阿尔卡季听了很觉得奇怪,以致没有立即转过弯儿。“这 话不假,财产难道不是属于她姐姐的!”他转念想道。但是他 悟出语意后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说得真好!”他脱口而出。 “又怎么啦?” “您说得真好,直率,不加遮掩。顺便说一句,依我想来, 一个人,假如知道并且公开说他是个穷人,他心里一定另有 一种感觉,一种狂妄自大感。” “我得到姐姐的好心照顾,但是并没有这类感受,我所以 提起,只是顺口说来而已。” “不过,您得承认,在您身上多少具有我所说的那种自傲 感。” “比方?” “比方,请原谅我的问题,您大概不愿意嫁给一个富翁 吧?” “如果我很爱他……不,哪怕这样,我也不嫁。” “啊,不是这样嘛!”阿尔卡季高声说道。过了一小会儿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嫁给他呢?” “因为关于这种不公正的婚姻早就有过歌谣。” "也许您想凌驾于别人,或者……” 父与子(下)215 “哦,不!我干吗要凌驾于别人?相反,我准备依顺着他。 只是不平等的日子不好受。既尊重自己,也顺从别人,这我 理解,这是幸福。但是作为一个依赖别人的人……不,这样 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捷琳娜往下说。 “是的,是的,”他继续说道,“不怪乎您和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同一血统,具有同样的独立性格,不过这种性格在您说来 只是比较隐蔽而已。我相信您绝不第一个淋漓尽致向别人表 达自己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神圣 ......" “能不这样吗?”卡捷琳娜问道。 “您俩一样地聪明、漂亮,您的性格至少和您姐姐一样 ......" “请不要拿我跟姐姐作比,”卡捷琳娜立即打断他的话, “那样比,我就处于不妙的地位了。您好像忘了,我姐姐又漂 亮、又聪明,又……特别对您而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并且带着这样严肃的神色。” “您说‘尤其对您而言’,这是什么意思?您从哪儿得出 结论,说我在谄媚呢?” “当然是的。” “您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没 有来得及充分表达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啊,我现在看出来了,我过高地赞扬了您的洞 察力。” 216父与子(下) “怎么说?” 阿尔卡季掉头看着别的地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卡捷 琳娜找出剩在篮子里的面包屑来扔给麻雀,但她使的气力太 大,麻雀不及啄食就被吓跑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忽又说道,“就您 而言这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您应知道,在这世界上,任何人, 不只是您姐姐,在我心目中都无法代替您。” 他说完站起身,赶忙走开了,好像是被他自己的话吓坏 了。 卡捷琳娜的手连同篮子掉落到膝盖上。她久久地凝视着 阿尔卡季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嘴没笑,然而乌黑 的眸子流露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表的怪异表情。 “你一个人吗?”从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是和阿尔卡季一起来花园的哩。” 卡捷琳娜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她姐姐身上,(她穿得那么 漂亮,甚至是那么讲究,看样子准是经过细心准备的,这时 正站在小路上用她那张开的阳伞伞尖轻轻撩拨菲菲的耳朵,) 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一个人。” “这我已看见了,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她姐姐笑着说, “那么,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 “你们俩是在一起读书的吗?” “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托起卡捷琳娜的脸。 父与子(下)217 “你们没有争吵?”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地推开姐姐的手。 “看你,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我原想能在这儿找到他, 和他一起散步,他以前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 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就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总是不注 意穿着,可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 稍微大了些,那就应该特别爱惜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 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路散步去了,漂亮衣服 随她发出吵吵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 子走了,可是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从从容容地踏 着被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 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的。” 但是她立刻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着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汇报说,巴扎罗 夫先生在他房里等着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了很久 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位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 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的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 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即使他安静了下来, 虽然,假若是双老练的眼睛,也许能看出这位不速之客依然 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 218父与子(下) 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尘土的大衣;即使 是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 立起来。 “真没想到!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 里忙碌起来,作出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 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暂且别忙 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会 太长,但是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怎样跟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完很惊讶,甚至很哀 伤,但是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是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 不是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 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是强言欢笑,虽 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便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 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同时骑士的演 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 他的话,“这次绕道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果不认 为让错误流传是件蠢事的话,不,我这次绕道来这儿——鬼 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比萝 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 是,我仍想回味一下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看一眼我待过的那 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关,”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 父与子(下)219 你不是想同我分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扎罗夫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是要刺穿对方似 的。   “这能让你苦恼吗? 光焕发,春风得意……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 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了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 你真的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要么是你到 了这样的时候,以为保持尊口不开是种谦虚,是种美 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向你 发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说道。“但是你不必为此 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 将分道扬镳了。但是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没有兴 趣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件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很不是 滋味,感觉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一样。而 且,我并没有吩咐解辕。”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暂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不是很妥 220父与子(下) 当。她一定很希望见到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敢担保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如此, 何必又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有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 夫,派了管家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之前换了衣服。原来,新 衣服早准备妥当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表露爱情的地方, 而是在小客厅里。她礼貌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是脸部露出 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先说道,“首先请您 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过自新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 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会很长。您肯定同意,我虽然 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不好的印象的话, 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长长地舒了口气,好比一个登山的 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露出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 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说,“而且,就良心而言, 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就让 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 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虚假 的感情。” 父与子(下)221 “真的?听到这话,我很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 认为他们说的是实话。果然是实话、百分之百的实话吗?他 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是从他们的谈 吐看来,好像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 家做些什么。他几乎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 盘托出,但是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是在卖弄自己,所 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不停地在工作。 “而我,当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 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总算过去了,您的 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扮 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是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您爱怎么称呼都行。顺 便提一下,您是否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 ·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的 地方,但是现在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更重要 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和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吗?”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是想了想 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再那么有障碍了,从前他总是躲得 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去接近他。现在更多的时间是 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暗自生气,“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狡 222父与子(下) 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 是什么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一样,”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了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大概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藏在心 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呢?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 过高了,我甚至还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还是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 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是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 旧事忘掉,并且她自己也同意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普通 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 比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与在结实的土地上一 样没有区别,但是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 恐惧。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 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精神不集中,最后建议一起到大 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 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 多小时没有露面了,就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 父与子(下)223 心事沉重而严肃,但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 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烁烁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 又像是在作出某种决定。 224父与子(下) 二十六 奥金左夫生前不喜欢什么新奇东西,但是也不反对来点 儿“有高尚趣味”的玩艺儿,所以在他的花园里,在暖房和 池塘之间,用俄国材料建造了一个希腊式柱廊,而在柱廊后 侧或者说后墙上开了六个壁龛,以便安放从海外买来的雕像。 这六个雕像应该分别是孤独女神,静默女神,沉思女神,忧 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 的沉默女神,运来的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虽然 邻里的匠人为女神重塑了个新的,“比原来的好上一倍,”奥 金左夫还是吩咐放置一边,所以多年来她一直站在打谷棚角 落里,让村妇们生出种种迷信和恐惧。柱廊前侧很早以前就 长满野树杂草,一片绿荫,只露出柱子的尖顶。在柱廊里,即 使是中午的时候也很清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从在这儿 见过一条蛇以后就不再喜欢光顾了,但是卡捷琳娜常来,她 在柱下的宽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树下的荫凉, 或读书,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没声儿的意境。这种感受是每 个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能聆听到你身外和体 内生命波涛的起伏,却又难以用言语说个清楚。 父与子(下)225 那是巴扎罗夫来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爱坐的 石椅上,阿尔卡季则坐在她身边。是他万般恳请她一起到 “柱廊”来的。 离早餐还有一个钟点,炎热的白昼已将晨露融化。阿尔 卡季脸上仍是昨天那种表情,可卡捷琳娜好像心事凝重。这 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后把她叫去书房,先是抚慰一 番,——卡捷琳娜对这种爱抚常常感到有点儿害怕,——然 后就建议她与阿尔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谨慎,最好是避免单独 交谈,据说姨妈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觉了。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自昨晚起就郁郁不欢,而卡捷琳娜也觉得不快活,仿佛是 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一样,她只是经不住阿尔卡季一再央求才 来的,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脸带羞涩,但是却故意 装出从容的样子,“自我有机会与您同住一个宅子,和您有过 广泛的交谈,但是就我来说,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提到。您 昨天曾经说我在这里得到了改变,”他看到卡捷琳娜投来的疑 问目光,赶快把视线躲开,“这话不错,我在各方面确实有了 改变,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应该对您,为我得 以转变而表示感谢。” “感谢我?……”卡捷琳娜问。 “我现在不再是刚来时自命清高的无知少年,”阿尔卡季 继续说道,“二十三年光阴并没有虚度。我现在仍旧希望成为 一个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贡献给真理,但是我已 不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寻求真理,原来,理想……就近在 身边,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他们变为现实。以前,我不 226父与子(下) 了解自己,我给自己订下的目标实际上无法实现……前不久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达不清楚,不过 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是她已不再拿眼睛看着 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接着说,声音愈来愈激动。而在他头顶上, 一只苍头燕雀正在白桦树枝头无忧无虑地唱着它自己的山 歌。“我认为,任何真诚的人都应该以他一片丹心来回报那些 ……那些……长话短说,他那些亲近的人,因此我……我决 意……” 在这紧要关头上阿尔卡季的美丽辞令忽然结结巴巴,乱 了套,茫然不知所措了,所以不得不停了会儿。卡捷琳娜仍 没有抬起眼睛。看来,她不太明白他话头所说的意思,她在 等待。 “我料定我的话会让您奇怪,”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 “尤其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您。我 记得,您昨天曾经责怪我不够慎重认真,”阿尔卡季就好比一 个跋涉在沼泽的人,他感到越陷越深,但他还是忙着往前走, 盼望快点到达彼岸,“这种责难经常指向……落在……年轻人 身上,那怕年轻人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初衷。如果我有充分的 自信……(“快来帮我一把,快!”阿尔卡季心中在绝望地呼 救。但是卡捷琳娜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如我能寄希望于 ......" “如果我能确信您所说,”这时传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清晰的话声。 父与子(下)227 阿尔卡季赶快收住话头,卡捷琳娜的脸一下子白了。挡 住柱廊的灌木丛后面有条小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巴扎 罗夫陪伴下正从那儿走过,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无法看到他 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衣服的摩 沙声音。好像是故意似的,他们走到柱廊前面站住了。 “您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说道,“您我全都 错了。我俩都不能再和当年的那个样比了,特别是我,都是 生活过来人,走乏了,我俩——何必绕弯儿呢?——都不笨: 当初我们彼此感到兴趣,有过激动和好奇……但是后来 …..." “后来看出我是那样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口说道。 “您知道,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 们彼此不需要,这才是要点。我们每人都有太多的……怎么 说好呢……类同性,对此我们并不是马上就意识到了的。相 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喽?”巴扎罗夫问。 “收起您的嘲笑吧,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 我有意,我自己也以为我得到他的喜爱,但是我可以当他的 姨妈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隐瞒:我时常会想起他来,在他那 年轻人的新鲜感情中包容着一种迷人的美。” “在这种情况下用魅力两字更为合适,”巴扎罗夫打断了 她的话。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可以听出有股怨气。“昨天阿尔卡 季对我半字未提,既没有说起您,也没有说起令妹……这是 个重要的问题。” “他像个哥哥似的对待卡捷琳娜,”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228父与子(下) 说,“我倒也乐意,虽然,我或许不应该让他们过分亲近。” “这话是您……当姐姐的从内心发出的吗?”巴扎罗夫严 肃地说。 “当然是……但是我们干吗站着不动?走吧!我们的谈话 超乎寻常,您说是吗?我今后是否也能像今天这样和您谈话 呢?您也知道,我怕您……但是与此同时又信赖您,因为您 其实很善良。” “第一,我一丁点儿也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已经失 去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的话等于给死者头上戴上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有时不善于抑制自己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说了一半,一阵风来,吹得树 叶飒飒作响,将她剩下的半截的话也吹走了。 “但您却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道。 后来的谈话已难分辨,脚步声远去了……一切重归沉寂。 阿尔卡季看了看卡捷琳娜,看见她原样儿坐着,没什么 大的变化不过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绞着双手,声音在发抖, “我永远爱您,永不变心,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一个人。我给 您说了这话,深盼听到您的意见并请求您答应。我也不是个 富人,但是我愿为您作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我?您怀疑 我?您以为我出口轻率?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 难道您不是早就看出,其余的一切——请听明白我的 话,——剩下的一切不早就从我头脑里消失干净了吗?请看 着我,回答我那怕是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 我!” 父与子(下)229 卡捷琳娜望了望阿尔卡季,神色认真,但是愉快。她沉 思了好大会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是’是 什么个意思呀?是说您相信我爱您……或者……或是说…… 我说不下去了……” “是,”卡捷琳娜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终于明白了,他 抓住她那双美丽的大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兴奋得透不过气 来,差点儿跪倒地上,嘴里不停地说“亲爱的卡捷琳娜,亲 爱的卡捷琳娜……”而她却好端端地突然哭了,暗中却笑她 自己怎么会好端端的忽然掉下眼泪。谁如果没有见过相爱者 的这种眼中泪,谁就没法去体验人世间一个既感惊喜、又觉 羞涩的人该是何等地幸福。 翌日一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吩咐将巴扎罗夫请到书 房来,含着勉强的笑给他看一张折好的信笺。那是阿尔卡季 写的信,说他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很快读了一遍,拼命抑制住突然迸发的幸灾乐 祸感,不让它流露出来。 “好呀,”他说,“昨天您还认为,他对卡捷琳娜·谢尔盖 耶芙娜的爱是兄妹之爱呢。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您的建议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依然在笑。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含笑回答,虽然他压根儿不高兴, 像她半点儿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年轻人祝福。这是天造 地设的一对。基尔萨诺夫家相当富庶,他是个独生子,他父 230父与子(下) 亲也是个老好人,对这桩婚事是应该会同意的。” 奥金左娃在房里不停地踱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有什 么障碍……我为卡捷琳娜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 拉伊奇。当然,我要等他父亲的回答。我准备派他自己回去。 照这么说,我昨天说对了:我俩都已年老……我怎么没觉察 出来呢?真奇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笑了,她连忙把脸躲开。 “现在,青年变得狡猾多了,”巴扎罗夫发出感叹,也报 之以笑……“别了,”他安静了几秒钟,说,“祝您圆满地办 好这桩婚事,我虽然在远方,也将为此高兴。” 奥金左娃立即回头看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却不能留下呢?留下吧…… 能跟您说话,也觉得好受一些……就好比在悬崖边上走路,起 初挺害怕的,但是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答应我留下吧!” “谢谢您的建议,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并感谢您对我口 才的夸奖,但是我觉得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呆得太久了。飞 鱼能够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但是它应及时游回海里。请同意 我回到原来的环境吧。” 奥金左娃看了看巴扎罗夫,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 笑,“这人的确曾经爱过我!”她想,不由觉得可怜,她爱怜 地伸手给他。 巴扎罗夫立即明白了她的内心奥秘。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贫苦的平民,但是至 今没乞求过施舍。别了,夫人,祝您健康!” 父与子(下)231 “我敢担保这不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会有机会 见面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说得很不自然。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巴扎罗夫说完一躬,就走出 去了。 “这么是说,你想为自己筑个窝了?”同一天,他一边蹲 着身子整理箱子,一边对阿尔卡季说道。“这原是件好事,只 是没有必要耍伎俩,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者是你手足 无措了?” “我和你分别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料到,”阿尔卡季回 答。“但是为什么你也弄虚作假,说‘这是好事’,好像我不 清楚你对婚姻的看法一样?” “唉,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答道,“看你说的!我箱子 里面有空缺的地方,因此在空缺处我填了些干草。我们生活 的箱子也是这样,为了不存在空缺,总得有什么东西来填满 它。请原谅,你肯定记得我平时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 的看法。通常说一个年轻小姐聪明,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 但你那位,聪明在于她稳重,有心眼,她还能管住你——今 后肯定如此。”他合上箱盖站起身来。“在我们道别的这会儿 我再说一遍……因为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我们这次分别后 再不见面了,你也能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 不是过我们那种辛酸和贫穷生活的人。你没有不顾一切的锐 气和激越的忿懑,但是有年轻人的勇敢和年轻人的热忱,而 这些,对我们的事业是没有用的。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 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之外就无所作为了。但单单是顺从或 愤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 232父与子(下) 是盖世英雄,而我们却要去拼搏。好啦!你怕我们的尘埃会 迷糊你的眼睛,我们的肮脏弄污了你的衣服,你怎么能成为 我们这样的人呢!你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你高兴地把自己 小骂一通,但是我们讨厌这些,我们要来实际点儿的!我们 要去摧枯拉朽!你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是总嫌柔弱,只是 位爱好自由的少爷,好比我父亲所说的埃沃拉塔。” “你真的要和我永远告别吗,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悲哀 地问,“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巴扎罗夫搔搔后脑。 “有,阿尔卡季,还有话要说,但是不想说,因为都是些 浪漫主义,也就是说都是些忧伤之词。你快快结婚吧,快快 筑好窝,生他一大群孩子。他们将会是很聪明的,因为他们 将生活在新的时代,不像我们这样生不逢时。哦,马车已预 备妥当了,该上路啦!我已经和所有的人告过别……咱俩要 不要拥抱一下?” 阿尔卡季抱住曾经有过一段师友之谊的巴扎罗夫的脖 子,泪水长流直下。 “哎,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寄希望于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等着看,她会很好地安慰你的。” 在登上马车的时候,他指着蹲在马厩屋顶上的一对寒鸦 又对阿尔卡季补充说:“别了,老弟!那是给你作的榜样,你 好好研究一下吧!” “什么意思呀?”阿尔卡季问。 “怎么,是你自然科学史学得太差,还是把它忘记了?寒 鸦是最最热爱家庭、雌雄最最你恩我爱的鸟类,它就是你学 父与子(下)233 习的好榜样!……再见了,先生!” 马车辘辘地上路了。 巴扎罗夫说对了,那天晚上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谈话时 就已忘了他原先的导师,改而听命于她了。卡捷琳娜也感觉 到这一点,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他应该明天去玛丽伊诺见他 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想在年轻人一旁碍眼,只是为了 必要的礼节才不让他俩在一起待得太久,她出于仁厚之心,还 故意支开了老公爵小姐,因为后者听说起未来的婚事时甚至 气出了眼泪。起初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害怕年轻人充满快乐 的景象会使得她不好受,但是事出意外,不只是没使她不好 受,反而被它所吸引、所感动,最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竟 然为此又高兴又忧伤,“看来巴扎罗夫说得对,”她心底里暗 想,“而在我身上,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性所驱而已,其实我贪 图安逸,我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怎么会是虚假的感情呢?” 但是无论卡捷琳娜还是阿尔卡季都没能弄明白她的话, 他俩存有戒心,偶然偷听到的话还在他们头脑里萦绕。然而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久就使得他们宽了心,因为她自己的 心也已宽了,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234父与子(下) 二十七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预想到儿子会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 了,特别是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 凡内奇把她比作是“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 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似的。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着他 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 好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 “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 说,“我要工作,所以千万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道。 他信守诺言,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就避不 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 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经使得他讨厌,这回咱 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说 法,但是,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 儿子,并且吓得不敢张嘴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 根尼,亲爱的!”但是没等儿子回头看她,就拨弄着提包穗子 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 父与子(下)235 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 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为什么自己不问?” “怕他讨厌呀!”但没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 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 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劳累,甚至在行走的时候也不 是迈着那种坚定不移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自出去 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 ·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还打听 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的这种变化 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让 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 也算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默不作声 ——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 一天难看。”“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 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是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 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 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却很不乐意,只是随 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试探,不由恼道:“你 干吗像是蹑手蹑脚似的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 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 奇急忙回答。他将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没有结果。有 一回谈到了马上就要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 望能引起儿子的注意,然而儿子只冷冷地说道:“昨天我在篱 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 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236父与子(下)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如平时那样 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 的观点,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的源泉,历史的新 纪元将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 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 ……因为……比如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 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里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 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 以讲家谱的口气用慈祥的声音和气地说。“但是大家知道,管 我们土地的是老爷,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 爷越凶,农民就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转身走了, 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刚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着张 一本正经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就问,巴扎罗夫说话时 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这时已 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 “乱吹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什么?" “能懂什么!”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 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啊,轻视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 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 经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 父与子(下)237 只是像那惹人发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 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是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 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当起了一名医生,同时嘲笑 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过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 凡内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 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高兴地听巴扎罗夫指点 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 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 语,比如,他接连几天不管有没有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 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小事!”只是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 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故发愁了!”他悄悄 对着老伴说,“今天他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 么个好助手,不得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自豪。“是呀,是呀,” 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 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 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 的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 明的医生。”那位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 病她自己没不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鞠躬,并用手伸进怀里, 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 然是只普通的牙,但是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 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看,一面称赞个没完: “您看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 238父与子(下) 几乎跳到半空中……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轻松拔 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 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将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 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趴倒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经 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 表示遗憾说,怎么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 实也是这样,这个病号没等到家,就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不过你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呢。”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你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医 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可我 好长时间没动过这种手术。” “那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就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 房,马上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准备转身就走。 “请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 来给你处理伤口吧。” 巴扎罗夫冷冷地一笑。 父与子(下)239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看看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怎么样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他抬起头问道: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呢?”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假如真 受了感染,现在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 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四个多钟点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吗?” “没有。” “上帝啊,这怎么可能呢?作为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 必需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完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 各种借口到他儿子的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不但不提伤口,甚 至竭力把话岔到别的事上,实际上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担 忧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 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发誓不再来 打扰。但是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 问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 240父与子(下) 持了整整两天,虽然儿子的神色按他悄悄所见不怎么让人放 心……但是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巴扎罗夫 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好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 菜做得不错呀!” “不为什么,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睁大了双眼。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 “让我按一下你的脉膊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膊我也能直接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 茶来,我没准儿是受凉了。” “难怪昨天夜里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 内奇却走进隔壁房里,默不作声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也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 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 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就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 去,但是没有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藏在半开的 父与子(下)241 书橱门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 也没有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侧耳细听“亲爱的 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看看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 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让她感到安慰些。早 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 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吭声,只是在一旁侍候。阿琳 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不是好点了。他回答: “好些了,”就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 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 子好像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无声无息。院 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 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仍然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 内奇不断地向他问东问西,结果反而让他受累,于是老人只 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作响。 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一样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 惶的表情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 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问,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 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地朝她 一笑,但是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原 因的狂笑。一大早他就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 要把请医生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望着父亲 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 头像火烧似的。 242父与子(下)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这下 糟了,我被感染上了,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然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地揍了一下, 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样子。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上帝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岔开话题说,“你作为医生,不应该说 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可 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设,”他终于说,“假设……就说……就说它近似感染 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了一遍。“难 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记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相信一定能把 你的病治好!” “哼,那只是妄想。但是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 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突发,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 不愉快的突发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 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 “我想求你帮忙办件事……趁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明天或者 父与子(下)243 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就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 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 转儿,而你却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 眈,我自己呢,就像喝醉酒的稀里糊涂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 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 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经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安慰 你自己……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是在思考。 “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现在成了寒鸦。 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派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 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 意,告诉她我快要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 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看上去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 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奇怪!我想 集中思想考虑死,但是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 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 244父与子(下) 房,好不容易支撑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 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们 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 人之后他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出现转机 的话。 “您是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 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让桌子移动了几 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 “如果年老,倒也算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 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 说,“到底是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从今以后, 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 你也在不停地抽泣。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 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 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喊叫起来, 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 染往往是这样。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清楚地说话,还在艰难 地抗争:“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 不呢!”但是又喃喃道:“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 奇像是着了魔,他忽然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 父与子(下)245 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 ……放血,”结果,他只是给他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 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 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 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 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什么事。安菲苏 什卡别说劝她,就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 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反复折 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微退了些,他央求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 ·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感谢上帝!”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 声‘过去了’便就心之无愧。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打 个比喻: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有挨打也觉得不好受,称赞 他一句聪明,虽没有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样子,这下可乐 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 拍手的样子。 巴扎罗夫悲哀地笑了笑。 “那么,依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快乐,”瓦西里 246父与子(下) ·伊凡内奇回答说。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迹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 凡内奇站立在巴扎罗夫旁边,仿佛有某种不同异常的焦虑在 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几经折腾到后来终于说出口 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一般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微侧 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那微弱的语调无力地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呼唤了一声,跪倒在 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不可能看到。 “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一些,愿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是 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你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 任吧!我谈到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果留下遗憾……那 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然依 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让人感受奇怪的表情。 “我会接受的,如果真的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 答道,“但是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这全凭上帝的意志,而尽过义务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 契机来了,如果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关系,你知道,失 父与子(下)247 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了,请别干扰我。” 说完他将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嗒嗒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嗒嗒声 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 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几步走到窗前,看见一辆四匹马 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 事,就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穿制服的 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 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吗?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的手,颤抖 着放到他唇上。这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 国人脸型、戴眼镜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 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现在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 天使来到了……” “上帝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 里跑出来,还没有弄清所以,就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是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连声说,但是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根本不听她的,而瓦 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 248父与子(下) 烦了,终于开口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说: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 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上了一句。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将他领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医生,”他凑近 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忽地睁开眼睛。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 位医生先生给你治疗。”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但是并没有看见安娜·谢尔 盖耶芙娜·奥金左娃。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是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 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 不由我向他讲明所有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瞟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赶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 moritur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清楚。”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chtigzuseinC,”这位 埃司科拉泼斯的新徒弟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我看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父与子(下)249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随同 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地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了。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阴 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 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得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 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 正像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慈爱……”瓦西里·伊凡内 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 吗?看来,现在我……” 他点头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 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即将死掉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实情吧。我完了, 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根本无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 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怕过……随 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 向您说些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哪怕是在以前,也没有 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是我的形体已经不 行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 250父与子(下)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有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 我的病是传染性的。小心您被传染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 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气节!”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 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 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您不虚度年华。您看 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是还在蠕 动。我也曾想着去破坏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 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今日,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 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愿意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再说话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 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恐惧地 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 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 是请不要伤害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会觉得高兴…… 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要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 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恐怕也无法找到……俄罗斯 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需要 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总得有 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完全找不着方向了……这儿有 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将手搁到额头上。 父与子(下)251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腰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你想说些什么……” 他拿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忽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 了……您听着……即使在以前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 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完头又落到枕上。“现在……漆黑 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缓缓退了出去。 “怎么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差不多难以听到。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 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 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突然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 和圣像前的烛光好像惊了他一样,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 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 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申诉!”他艰 难地扯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 一样,“我要申诉!我要喊冤!”泪水满脸的阿琳娜·弗拉西 耶芙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朝地上跪去。“是 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 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是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 252父与子(下) 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 堪的人终于睡着了…… 父与子(下)253 二十八 过去了半年,又到了四野白茫茫的冷寂的冬天。万里无 云,积雪被脚踩得嘎吱作响,枝头挂起粉红的霜花,苍穹忽 地变得那么苍白,袅袅炊烟升到半空聚而不散,猛地一开门 就从门洞里涌出一团白雾,行人的脸儿因袭人的寒气成了红 通通的了,冻得不住打颤的马儿不由地扬起蹄子急遽地奔跑。 正月的白昼将尽,夜晚的冷气使得凝然不动的空气更增加了 几分严寒,血红的晚霞眨眼就消失了。玛丽伊诺村地主宅第 里灯火通明。普罗科菲伊奇穿了身黑色的礼服,戴了一双白 手套,以其特别庄重的神色在桌上摆了七份餐具。十天前,在 本区教堂,静静地,在差不多没有来宾的情况下举行了两对 新人的婚礼: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 费多西娅。今天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为他哥哥出门去莫斯 科办事设席饯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了年轻人丰厚的礼 品。婚礼一结束,她就上莫斯科去了。 到了下午三时整,众人进入餐厅。米佳也占了一个席位, 他已经有了一个包着锦缎头帕的保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居中,坐在卡捷琳娜和费多西娅之间;两位“丈夫”各坐在 254父与子(下) 妻子身旁。我们的熟人最近都有了变化,所有的人越来越英 俊潇洒了,只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消瘦了些,但使得他那 动人的外貌多增加了几分俊美,多增加了几分绅士气派...... 再说那费多西娅,她也今昔非比,今儿穿了件鲜艳的丝绸裙 衫,扎了根宽宽的天鹅绒发带,颈上挂了一副金项链,恭恭 敬敬地、面带微笑地坐着。她敬重她自己,也敬重围她而坐 的所有的人。她那微笑好像在说:“请诸位原谅我,我确实没 有过错。”笑的不仅是她,其他人也都在微笑,也像在请求她 的原谅。大家都带着若干羞涩,都有点儿忧伤,但是实际上 都感到非常很愉快,都殷勤相互酬答,如同事先约好要共同 串演一幕天真无邪的喜剧。唯一镇定自若的是卡捷琳娜,她 信赖地环视着她周围的人。显而易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 新媳妇感到非常满意。他在午餐快要结束前站起来,手捧酒 杯向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致辞: “你要离开我们了……你就要离别我们了,亲爱的哥哥,” 他说,“当然,为时不长,但是我不能不表示我们……我们…… 我们说不尽的……哎,糟糕的是我们不善演说!阿尔卡季,还 是由你来说吧。” “不,爸爸,我没有作好准备。” “难道我就作了准备?简单地说,哥哥,请允许我拥抱你, 祝你一切顺利,马上回到我们的身边!”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吻遍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米佳。 对费多西娅,除此之外还吻了她的手——费多西娅还没学会 伸手让人吻呢!酒过二巡,他叹了口气,说:“祝各位健康长 寿,朋友们!Farewell”他的这句英语结束语谁也没顾上注 父与子(下)255 意,但是大家都非常感动。 “为了纪念巴扎罗夫,”卡捷琳娜凑近她丈夫的耳朵轻轻 说了句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表示回答,但是没敢说出是祝谁的酒。 写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但,大概读者之中,有人想 知道后来,也就是说现在,上面谈到的人物在做什么事儿…… 好吧,这就来满足他的愿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前不久嫁了人,不是由于爱情,而 是经过思考。对方是未来的俄罗斯政治家,他聪明无比,通 晓法律,有着丰富的处世经验,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辩才,又 年轻,又善良,又冷峻。他俩琴瑟相谐,或许有一天能达到 幸福……或许能产生爱情。老公爵小姐已经逝世了,自逝世 的那天起就被人忘记。基尔萨诺夫父子长住玛丽伊诺,他们 的事业已有转机。阿尔卡季成了勤勉的当家人,“农场”带来 了相当可观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现在调解庭工作,他 全力以赴,走访他的辖区,发表长篇大论,他认为要让农民 “开窍”,非得把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它千百遍,直说到唇 干舌燥为止。但是说内心话,既不能使得有教养的乡绅感到 满意,——这些乡绅提到转让所有权这个字眼儿忽然慷慨激 昂,忽然哀怨缠绵,还把“所”字读成“私”字,——也不 能让缺教养的乡绅得到满意,后者骂起“那么个素有权”来 毫不留情。对两者说来他过于软弱了。卡捷琳娜·谢尔盖耶 芙娜生了个男孩,取名科里亚。而米佳已经会独立走步且能 说些连续的话了。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除丈夫和米佳外 256父与子(下) 最爱的就是媳妇,媳妇弹钢琴的时候她能够陪上整一天。我 们还应该提一提彼得。他越来越蠢,也越来越神气得要命,他 像打官腔那样将双音词的尾音拉得特别长:现在说成“现在 —-在”,保障说成“保障--障”,但是也娶了亲,白白得 了女方一份非常不错的嫁妆。他的妻子,城里一个菜园主的 女儿,拒绝了两个求婚者,只由于他们没有挂表,而彼得不 但有挂表,还有一双漆皮半筒靴。 在德国德雷斯登市的布吕尔梯形广场,每天两点到四点 钟在这儿散步已成为人们的新潮举动。在那里你能见到一位 五十多岁的人,他头发霜白,像是患有关节炎,但是穿着考 究,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只有在长期跻身上流社 会才有的特殊记号。他就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他从莫斯 科出国疗养,由此长期居留在德雷斯登。与他交往的大多数 是英国人及俄国的过客。交往中他对英国人不卑不亢。他们 觉得他这人有点儿枯燥无味,但是尊敬他的绅士风度,“a perfectgentleman”——十足的绅士。他对俄国人却比较随 便,有时也会发怒,发点儿小脾气,或者开开自己和别人的 玩笑,但他的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觉得可爱:既随便,又恰 到好处。他持斯拉夫派见解。众所周知,这在上流社会里是 被看作trésdistingué的。他不读任何俄文书报,但在他书桌 上却放了一只形状像俄国农民经常穿的树皮鞋的银质烟缸。 我们的旅游者很喜欢去访问他,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 因处于临时反对派地位,出国上波希米疗养的途中就曾造访。 他跟本地人很少打交道,但是深受他们崇拜。如果说弄宫廷 乐队演奏会或者剧院的戏票,谁也没有比derHerrBaronvon 父与子(下)257 Kirsanoff-更快、更轻巧的了。他倾尽其所能行善,他的美 名还没有完全失传——难怪曾几何时他是头雄狮!但日子却 过得很沉重……比他料想的还要沉重……你只需看他在俄国 侨民教堂里,靠边倚墙,痛苦地咬着牙,长时间静静不动,尔 后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悄悄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库克申娜也到了国外。现在,她在海得尔堡已不研究自 然科学而另外改修建筑学了,据她说她已经从建筑学中发现 了几条定理。她仍旧与大学生往来,尤其与那些读物理化学 的俄国青年交好。其时海得尔堡充斥着这类青年,他们起初 以其对事物的清醒见解使得天真的德国教授倾倒,尔后又以 其无所事事和极端慷慨使得那些教授震惊。西特尼科夫留在 彼得堡,他也打算当伟人,据他自己说,他在继承巴扎罗夫 的“事业”。和伟大的叶尼谢维奇·西特尼科夫在一起的朋友 是三两个像上面所说的化学家,这些化学家连氧气和氮气也 无法分辨,却装满一肚子的否定和自尊。据说,西特尼科夫 不久前挨了某人一顿好揍,他以牙还牙,在一本没有人理睬 的小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没有人想要读的小文章,他在文中暗 示,打他的人是胆小鬼。他把这叫作冷嘲。他仍像以前那样 受他父亲的摆布,他妻子则认为他是个笨蛋和……文学家。 在俄罗斯的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乡村坟场,它 差不多像我们所有的墓地一样景色凄凉。坟场周围的沟里长 满了荒草,灰不溜秋的木制十字架东倒西歪,在曾经油漆过 的盖顶下渐渐腐烂。所有盖墓的石板都经搬动过,好像有谁 从下面将它顶开了似的。两三株光秃秃的树木洒下一点可怜 的荫影。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坟上奔跑……但是其中的一个墓 258父与子(下) 直到现在没有被人触动,没有被家畜践踏,只有鸟儿停在那 里对着夕照歌唱,它周围有铁栅,墓旁各种了一棵小枞树。叶 夫根尼·巴扎罗夫就安葬在这墓中。经常有两个弱不经风的 老人从不远的小村子里来这里探望。他们是对夫妻,两人相 互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铁栅,然后跪倒在地, 久久地、痛苦地哭泣,并且久久地、望着盖住他们儿子的哑 口无言的石板。两个老人交换几句简短的话语,抹去石板上 的尘土,理了理枞树的枝梢,再又伏地祈祷。他们实在丢不 下这块土地,他们觉得,在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近些,关于儿 子的回忆更加清晰……难道他们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 没有一点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不是万能? 哦,不!埋葬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 的心,墓上的鲜花仍然用它纯洁无瑕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 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着它伟大的 安溢,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父 与 子 (下) 〔俄〕屠格涅夫 著 父与子(下)133 十 九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怎么超然于一 切闲言碎语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好 意思。相反,他倒显得很镇定。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 他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讲起了很多笑话,笑话之一说的是省 长布尔达鲁吩咐下属一律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以便一有紧急 情况,立即飞马执行。阿尔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说着悄悄话,同 时却又假装成正经八百的样儿聆听老公爵小姐的议论。巴扎 罗夫自始至终皱着眉,不吭一声。奥金左娃两次——不是偷 偷地,而是正眼看他那张垂着眼帘、严肃的气鼓鼓脸儿,像 是说他下定了决心,早把任何东西不放在眼里,她不由想道: “不……不……不……”饭后她和大家去花园散步,见巴扎罗 夫像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就故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停下来。他 走了过来,但仍旧垂着眼帘,只是低声说: “我应该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当然会生我 的气。” “不,我不生您的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奥金左 娃答道,“但是我觉得心里不好受,只是不好受而已。” 134父与子(下) “那就更糟。无论如何,我已受够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 的蠢事,也许您也同意这种观点。您在便笺上写:为什么要 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来,明天这里就见不到我这个人 了。”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是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呢?” “不,我不是说这个。” “昔日往事不会重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这样的 事或迟或晚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应该离开。我只能在一 种条件下留下来,但这样的条件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具备,因 为您,请原谅我的鲁莽,或许不会爱我,而且永远不会爱上 我的吧?” 巴扎罗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忽地一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回答他。“我害怕这个人,”这 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别了,夫人。”巴扎罗夫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说罢便 进屋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随之也走了,后来唤来卡捷琳娜,挽 住她的膀子,直到天黑再没离开过她。她也没有参加玩牌,脸 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这笑容,跟她苍白的、不太自然 的脸却不一致。阿尔卡季看着她,觉得莫明其妙,就像所有 的年轻人那样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 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晚茶时他还是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过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禀报说西特尼科夫来 父与子(下)135 了。 很难用几句话来表达出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闯进客厅时 的那份热情。他以其无所顾忌的冒失脾气,不管是否有伤大 雅,驱车来乡间拜会一位仅属点头相识而又从未邀请过他的 夫人,理由是,根据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两个聪明朋友正 在夫人寓所作客。但是,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把准备好了 的客套诸如请求原谅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来之类忘得一干 二净,而是讲了些不伦不类的话,说叶芙多西娅·库克申娜 派他来看望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否健康,说阿尔卡季·尼 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赞颂的口吻向他说起……说到半截,突然 说不下去了,手脚不知所措,竟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 是谁也没暗示他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甚至还把他介绍给 了姨妈和她的妹妹。受宠之余,他立即恢复了元气,海阔天 空地滔滔而谈。平庸,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处,它可以帮 助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让过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觉得 以清醒过来,因为前后两者是相互联系着的。西特尼科夫来 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空虚了,从而简单化了,甚至大家 晚饭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也比平常早了半个钟点。 “我现在可以用你的话反问你了,”阿尔卡季躺在床上,朝 已脱掉衣服的巴扎罗夫说,“我记得有一回不知是什么时候你 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莫不是履行了你无法推卸的职 责?’”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说起了相互挖苦的 俏皮话,它毫无疑问是表示私底下不满或者怀疑的征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扎罗夫说道。 136父与子(下) 阿尔卡季翻过身,半支起身子。他是惊讶,又莫名地感 到愉悦。 “啊!”他说,“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烦恼?” 巴扎罗夫打了个哈欠。 “如果知道得越多,就老得越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怎么办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怎么啦?” “我的意思是.她肯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来的。” 阿尔卡季不由得暗中寻思起来。巴扎罗夫翻过身去面墙 睡了。 两人沉默不语,这样过了五分钟。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突然叫道。 “什么事?” “赶明儿我和你一块走。” 巴扎罗夫没有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说,“咱俩到霍霍尔新村分手, 在那儿你可以向费多特雇一辆马车到时我们就各走各的。我 本来希望认识一下你的双亲,但是怕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麻 烦。你不是还要来我家吗?” “我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回答,但是没有转 过身。 “他为什么不问我也走的原因呢?并且同样走得这么突 然?”阿尔卡季在暗中想。“真的,为什么他走我也要走?”他 对自己提的问题找不出合理的回答。想起就要告别这个他喜 父与子(下)137 欢的地方,心里分外沉重,分外难舍,然而,如果他一个人 留下来,又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之间一定出什么事了,”他 猜想。“他走,我又何必在人前碍事,惹她讨厌?啊,我最后 的希望化作泡影了。”他不由得回想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 脸容,通过这位美丽寡妇的脸容,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也随之 缓缓地涌现出来。 “只是可惜也见不上卡捷琳娜了!”阿尔卡季捂着枕巾悄 声儿说,一颗颗眼泪滴落下来……忽然他仰头把头发往后一 甩,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个家伙干吗像着魔了似的往这儿闯?”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然后说了以下的话: “老弟,我看你还是太傻。西特尼科夫一类的人对我们有 用处,你要知道,我需要类似他那样的蠢驴。说到最后,神 灵管不上烧瓦罐的事,另要有人侍候!……” “哦!……”阿尔卡季这才悟出了巴扎罗夫讳莫如深的傲 慢。“那么说来,你我都是神灵了?或者你是神灵,我是蠢驴?” “是的,”巴扎罗夫沉着脸说,“你还笨。”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左娃说他打算和巴扎罗夫 一起走时,她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她像走了神、心不在焉一 般。卡捷琳娜不言语,只是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他。老公爵 小姐暗暗在她披巾下划十字。当然,这并没有逃过阿尔卡季 的眼睛。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哭笑不得,他换下了肮脏的斯拉 夫式服装,一身新地下得楼来(他随身带来了很多的衣服,曾 使得昨儿派去侍候他的仆人惊讶不止),伙伴们却要离弃他走 了!他就像林中空地上被追逐的兔子那样着急地打转,忽然 138父与子(下) 他惶恐着大声宣布他也走。奥金左娃没有挽留他。 “我的马车行驶起来特别平稳,”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对阿 尔卡季说,“就让我把您送回家去,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 以坐您的四轮篷车,这样办,大家都省事。” “对不起,我俩不同路,您离我家远着哩。”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再说那边我有事要办。” “是专卖的事吗?”阿尔卡季问,声音里明显带有蔑视。 然而西特尼科夫的处境如此地狼狈,以至一反往常,挤 不出个笑容来。 “请您放心,坐我的马车会感到很安全舒服,”他说,“而 且这样安排,可以各得其所。” “别让西特尼科夫先生失望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 一旁劝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假装低下头。 早饭后客人们准备上路。奥金左娃在跟巴扎罗夫告别的 时候向他伸出手去问: “我俩还将见面,不是吗?” “听您的安排,”巴扎罗夫答道。 “这么说,我俩一定再次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出门外,坐在西特尼科夫的马车上。管 家恭敬地扶他坐稳妥,可是他真想给他个耳光并大哭一场。巴 扎罗夫也在四轮篷车里坐稳了。不久就到了霍霍尔新村。阿 尔卡季在等候店掌柜费多特套马那会儿走到四轮篷车跟前, 带着以往的微笑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根尼,带我一块儿走,我想去你家作客。” 父与子(下)139 “上来坐吧,”巴扎罗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正在马车旁高兴地打着口哨踱方步的西特尼科夫听见这 话惊讶得合不上嘴巴。但阿尔卡季镇定地从他马车上取下行 李,坐到巴扎罗夫身旁,向他原来的同伴恭敬地点了点头,嚷 道:“上路吧!”四轮篷车没一会儿工夫就已走远……西特尼 科夫羞得面孔脖子一起通红,他瞟了瞟他的马车夫,但见车 夫站在拉边套的马后自顾自玩耍手里的鞭子。于是他,西特 尼科夫,跳上马车,冲着两个路过的庄稼汉大嚷一声:“戴上 你们的帽子,笨蛋!”一溜烟望省城而去。到城里已经很晚。 第二天他在库克申娜那儿针对两个“自大和放肆的坏蛋”狠 狠地渲泄了一通。 阿尔卡季在巴扎罗夫身旁坐下后紧紧握了握朋友的手, 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好像明白他的握手原因并尊重这份 沉默。巴扎罗夫一宿未眠,没有抽烟,几天来差不多没有吃 东西,从一旁看去,他那帽子底下的脸显得那么阴森、枯瘦。 “喂,老弟,”他终于开口了,“给我支烟抽……帮我看看, 我的舌苔可能发黄吧?” “黄的,”阿尔卡季答道。 “是啊……连抽烟也觉得没味儿,就像是机器散了架。” “近来一段时间你瘦了很多,”阿尔卡季说。 “没什么要紧,会恢复的。只有一件事叫我烦心:我母亲 心肠太好了,如果你一天不吃十顿,顿顿吃得肚子圆圆的,她 就要犯愁。不过我父亲倒还不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不 应该抽烟,”他把烟卷扔进了路边的灰土里。 “到你田庄有大概二十五俄里吧?”阿尔卡季问。 140父与子(下) “二十五。你可以问问那个无事不知的大博士。” 他指了指坐在车台上的庄稼人,费多特的雇工。 那位大博士回答说“谁知道……这路又没有量过”,接着 低声骂一匹套轭的马“用头尥蹶子”,“装疯卖傻”,也就是说 马摇头晃脑。 “是啊,是啊”巴扎罗夫说道,“我年轻的朋友,这是一 个很好的教训,鬼知道扯那些没有的话干吗!每个人的手里 只抓着一根稻草,他下面随时张着无底深渊,可是他偏偏拿 些无聊之事伤神。”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阿尔卡季问。 “无所指。说老实话吧,你我两人的行为实在愚蠢,有什 么好说的!不过,我在医院里发现,谁对自己的病深恶痛绝, 谁就能战胜病魔这可是个自古不变的真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你并没有什么值 得要埋怨的。” “如果你真不明白,就允许我禀报吧。依我看来,宁可在 马路上敲石子儿,也绝不能让女人碰你的手指尖。与女性交 往都是……”巴扎罗夫差点儿就要说出他最喜欢的“浪漫主 义”来,但及时改口为“瞎胡闹。”“你现在可能不信,可我 还是要对你说,你我掉进女性世界,觉得倒还不太赖,但若 抛开它,就好比大热天洗了个冷水浴那样痛快。男人不应该 让婆婆妈妈的事绊着脚,应该像西班牙俗语说的那样,男人 要狠!就说你,”他转头对驾车台上的庄稼人说,“喂,聪明 人,你老婆大概总是有的吧?” 庄稼人转过他那没有生气的呆脸: 父与子(下)141 “老婆?有。怎么能没有老婆。” “你揍她吗?” “揍老婆?那要看情况,不是毫无理由才揍的。” “好呀。那么,她揍过你吗?” 庄稼汉一拉马缰。 “看您说的,老爷,您真爱开玩笑……”看来,他好像是 真的动怒了。 “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可你我两人挨了揍 ……受过教育的人得了这么个好处。”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笑。巴扎罗夫别过头去,一路再没有 张口说话。 在阿尔卡季看来,二十五俄里比之五十俄里还要长。但 是,在一个平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双亲所在的小村庄,村 旁,在刚冒出新芽的白桦林中,露出了茅草结顶的宅院。进 了村,见到第一个农舍附近两个戴着帽子的农夫正在对骂。一 个说:“你是头猪,还不如小猪崽。”另一个反唇相讥:“你老 婆是个丑陋的巫婆。” “据那一无拘束的谈吐和戏谑看来,可以判断我父亲的农 民并不很受压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看啦,他自己 从屋里跑到台阶上来了。天哪,头发都花白了,这个可怜的 人!” 142父与子(下) 二十 巴扎罗夫从马车里探出身,阿尔卡季也跟在他同伴身后 探头张望,只见一个瘦长老人叉开双腿,敞着身上的旧军服, 站在宅子门前的台阶上,松散着头发,长了个细小的鹰鼻子, 吸着长长的旱烟管,眼睛由于日照眯了起来一脸惬意的样子。 马车停下了。 “终于到啦!”巴扎罗夫的父亲说的时候依旧在吸他的旱 烟管,虽然烟袋儿在他手指间移动。“下车吧,下车吧,让咱 们来个见面礼。” 他拥抱了儿子……“啊,我亲爱的叶夫根尼,叶夫根尼,” 传来了颤抖的女人声音。门大开了,门洞下出现了个圆滚的 矮妇人,戴着顶白色的压发帽,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 哟一声,身子没来得及站稳,要不是巴扎罗夫及时扶住,差 点儿栽倒地上。她那胖胖的双手立即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 进他胸口,不响,不动,但听得见她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老巴扎罗夫喘着粗气,把眼睛眯得更细了。 “得啦,得啦,阿琳娜,放开吧,有话好好说”他说,与 此同时跟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的阿尔卡季对视了一眼。车台上 父与子(下)143 的庄稼人这时故意背过脸。“这完全没必要!快放开吧。” “唉,瓦西里·伊凡内奇,”老太婆叹道,“有好长一段时 间没见到宝贝儿子,我的叶夫根尼了……”说罢并不松手,只 是从巴扎罗夫胸口挪开皱巴巴的泪脸,用幸福的、好笑的眼 睛打量了儿子一阵子,重又把脸深深地贴到他胸口。 “是呀,这是感情的流露嘛,”瓦西里·伊凡内奇嘟噜道。 “不过,还是进屋的好,还有跟叶夫根尼一块儿来的客人哩。 请原谅,”他挪前步,对阿尔卡季说,“您肯定能理解女人的 短处,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的嘴巴眉毛都在不停地打颤……他只是竭力克 制,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罢了。阿尔卡季低下头。 “真的,妈,我们进屋吧。”巴扎罗夫扶着周身无力的老 太婆进了屋,张罗她坐进安乐椅,又匆匆拥抱了一下父亲,把 阿尔卡季介绍给他。 “能跟您相识,我打从心眼里感到快乐,”瓦西里·伊凡 内奇说道,“只是希望您多多包涵,我家一切都极简单,像是 行军的打点……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赶快安静下来,你 这么软弱,客人先生可要轻视你了。” “少爷,”老太婆擦着泪水说,“我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大 名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脸庄重 地在一旁提示道。 “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她擤过鼻涕,先擦干右眼,然 后擦干左眼。“请多多原谅,我还以为死也等不到我的儿…… 儿……子了。” 144父与子(下) “不是等来了吗,老太太?”瓦西里·伊凡内奇接着说,接 着向一个在门后害怕地张望的、穿红花布裙衫的十二三岁赤 脚姑娘吩咐:“快给太太端杯水来,要放在托盘里端来,听见 了吗?……”随后他改用酸酸的调门对两位年轻人说:“请允 许邀请两位先生到一个退伍军医的书房里坐一会儿。” “再让我拥抱一下,我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不停哀求,巴扎罗夫就俯身凑近她。“你现在长成美 男子啦!” “美男子也罢,不是美男子也罢,”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反正已长大成人了,成了通常所说的奥姆菲了。可现在,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希望你在满足慈母之心后满足一下贵 宾吧。由于,你也知道,夜莺只靠寓言是填不饱肚子的。” “饭立刻就会准备好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这会儿我就 亲自到厨房,还叫准备好茶炊。一切都会有的,一切。要知 道,我有三年没见过他,没喂他,难道漫长的日子是容易熬 过来的吗?” “好了,女当家,你看着办,忙去吧,不过可别丢脸!先 生们,请跟我来。哦,叶夫根尼,你瞧,季莫菲伊奇向你请 安来了。这老管家一定很高兴。你说呢,老管家?不是觉得 高兴吗?……先生们,请跟我来。” 于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趿拉着磨损了的旧鞋抢走到前 头。 宅子共分六个小间,其中一间就是他领我们的朋友去的 所谓书房。一张积满尘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与窗之间的整个 空隙,上面放着许多熏黄了的纸片。沿墙一溜挂着土耳其枪, 父与子(下)145 马鞭,马刀,两张地图和一些解剖图,富费朗德的肖像,发 编花体字的黑框和毕业证书镜框。一张坐破了的皮沙发挤在 两个高大的桦木书橱中间,架上书籍、盒子、鸟兽标本、瓶 瓶罐罐乱放在一起。墙角里闲置着一台报废了的电机。 “尊敬的来访客人,我先前提过,”瓦西里·伊凡内奇开 始絮叨,“我们这儿过的生活就象部队野营一样……” “别说了吧!干吗赔不是?”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基尔 萨诺夫十分明白你我不是克廖斯,你也没有宫殿。但安排他 住在哪,这倒是个问题。” “啊,肯定有的,叶夫根尼,侧厢有个很好的小间,他住 在那儿,会感到十分意的。” “你盖了厢房?” “怎么没盖,少爷?它就在澡堂那边,”季莫菲伊奇插了 一句说道。 “也就是在浴室边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说,“现在 是夏天……我这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们的 行李取来……叶夫根尼,当然把书房让给你了。Suum cuique。” “看见了吧!一个挺讨人喜欢乐观幽默的老头儿,而且心 肠好,”瓦西里·伊凡内奇前脚刚走,巴扎罗夫便说,“也像 你父亲一样古怪,不过属于另一类型;特别喜欢噜嗦个没完。” “看上去你母亲也很善良,”阿尔卡季说。 “我母亲吗?是个实心眼儿。回头你瞧就是了,那顿午饭 一定特别丰盛。” “今儿没想到您回来,少爷,所以没运来牛肉,”刚拎着 146父与子(下) 巴扎罗夫的箱子进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释道。 “没有牛肉也行,没也只好没有,俗话说:贫者无罪。” “你父亲手下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庄不属他,属我母亲。农奴嘛,我记得有十五个左右。” “算来算去算在一起有二十二个,”季莫菲伊奇不满地更 正他。 听到了拖鞋的趿拉声,瓦西里·伊凡内奇重又出现了。 “要不了几分钟,您的卧室就能接待您了,”他带着得意 的神气宣称,“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这么称呼阁下 的吧?我派了个仆人由您使唤、”他朝着跟进来的小男孩一指。 那孩子短头发,蓝上衣,肘口有个洞眼,很明显是从别人那 儿借来的靴子。“他的名字叫费季卡。但我想再说一遍,虽然 儿子不让说,请多多包涵,他顶不了大用,然而会装烟斗。您 当然是抽烟的了。” “我多半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认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是在我们 穷乡僻壤,雪茄很难买到。” “你别再说穷道苦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最好是坐 到沙发上来让我好好看看。”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着立即坐下了。他的脸相很像儿子, 只不过前额低而窄些,而嘴则较大。他不停地在动弹,一会 儿好象腋袖太短了似的耸耸肩,一会儿眨眨眼,咳嗽一声,扳 扳手指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反而显得懒洋洋的。 “‘说穷道苦’?”瓦西里·伊凡内奇又说,“你,叶夫根 尼,别以为我是在客人面前埋怨说我们住在穷乡僻壤。恰好 父与子(下)147 相反,我保留另外一种意见:对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 在穷乡僻壤的,至少我会尽一切所能,不让自己头脑生锈,落 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的黄绸帕子,这 是他去阿尔卡季房间之前佩下的。他挥舞着这条黄手帕继续 说: "先是不说别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赋制,忍痛割 爱,把每年田地的收入与农民对半平分。我认为这是我的职 责,是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然而其他地主连想都 不敢想,更不用说实行了。在科学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见你这儿放着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巴 扎罗夫从中插嘴说。 “那是我的一个老友寄赠的,”瓦西里·伊凡内奇急忙解 释。“我对颅相学也略有所知,”他又道。这话主要是说给阿 尔卡季听的,说的时候指着书橱上的石膏头颅骨分格模型。 “我对申泰因,拉杰马赫也比较熟悉,我经常看他们的著作。” “××省内还有信拉杰马赫的?”巴扎罗夫疑惑地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咳了一声。 “在省里……诸位当然阅历丰富经验老到,我们这等人哪 能赶得上你们!你们是来替代我们这些老朽之辈的。从前我 们嘲笑过体液说的门徒霍夫曼,持活力论观点的布朗之流,可 是他们也曾着实显赫了一阵子。你们崇敬替代了拉杰马赫的 人,但是,也许二十年后你们崇尚的人又将成为笑料。” “可以安慰你的是,我们嘲笑医学这门学科,我们对谁都 不崇拜,”巴扎罗夫说。 148父与子(下)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想,但是与此无碍。” 瓦西里·伊凡内奇用他的中指拨了拨烟斗里没有烧完的 烟丝。 “可能如此,我无意争辩,我也不打算争辩什么。我算什 么?一个退伍的军医,伏拉托,眼下从事农业。我曾经在令 祖父的联队里服务,”他又转向阿尔卡季,“是的,是的,我 这一辈子所见,还真不少,哪个阶层、哪样的人没见过!我, 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经为维特更斯泰因伯爵和 茹科夫斯基按过脉。您知道,在南方的军营里,一八一四那 年(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一抿嘴)每个人我都了如指掌,但 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儿——外科柳叶刀,其他 不过问。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 “你是说他是个十足的大老粗,”巴扎罗夫插话说。 “唉,叶夫根尼,你怎么这样说话!千万别……当然,基 尔萨诺夫将军不属于……” “算了,我们别提他,”巴扎罗夫制止道,“我进村时见到 你的白桦林了,棵棵长得那么讨人喜爱。”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后乐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园!没有哪株树不是我亲手栽的。家 果、野果、药草都有。年轻的先生们,虽然说你们才高艺深, 老头儿帕拉采利西的立论还是驳不倒的:inherbisverbiset, lapidibus……我已不再行医了,但毕竟一周有那么两次,要接 待求治的人,总不能把病人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这地方缺医 少药。邻近一个少校,你们能想到吗?他居然也给人治病。我 父与子(下)149 问:有没有学过医?他说:没有,从来没学过,我主要是出 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医道一窍不通也去治 病!哈哈!真可笑,哈哈!”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命令。 “还有一位医生被请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内奇用无可 奈何的口气说,“但病人已经adpatres了,下人对那医生说: ‘现在不用啦!’医生没有料到,很不好意思,便问:‘你家老 爷临终打嗝了吗?’‘打了的。’‘真的打了很多吗?’‘很多。’ ‘哦,那就好了。’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老人独自哈哈,阿尔卡季脸部只表示出一丝微笑,而巴 扎罗夫只管抽烟。谈话持续了约摸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阿尔 卡季挤出时间去看了看他的房间。原来那是澡堂的前室,但 是很舒服,也很整洁。终于丹纽什卡进来通报,说饭已经准 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们,请!我已使得两位非常厌倦,望多多包涵,但 是我想,女主人也许能让诸位满意的。” 匆忙准备出来的午餐说实在倒也不错,甚至很丰盛,只 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话所说只供个“微醉”。季莫菲伊奇从城 里一个熟悉的铺子里买来的赫列斯葡萄酒浓得发黑,味道既 像铜、又像松脂,苍蝇也多得令人讨厌。这些讨厌的蝇子往 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绿枝来加以驱赶,但这次瓦西里·伊凡 内奇害怕年轻人奚落,早早便把他打发开了。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饭前换了装,头上戴的是顶很高的、带有绸带子的 包发帽,肩上蓝花披巾。她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叶夫根尼又 150父与子(下) 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不过这次没让丈夫督促,就及时收住眼 泪,以免溅湿了披巾。用餐的只是两位年轻人,因为男女主 人都吃过了。费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双临时套上的大靴 子。另外有一个名叫安菲苏什卡的妇女在一边照应。她长了 个男儿脸,独眼;既是管家,同时也是家畜饲养和洗衣。年 轻人用餐,瓦西里·伊凡内奇则在室内踱步,带着幸福的、甚 至是以得意的神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虑以及 乱麻似的意大利问题。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对阿尔卡季简 直是视而不见,也不劝他品尝一下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头 支着她的小圆脸儿,两片饱满的樱桃红嘴唇,左右面颊和眉 上的胎痣使这张小圆脸显得格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儿子,不 断地叹气,很想问他在家能住多长时间,但是又怕问。“如若 他说只住两天呢?”想到这儿,心就沉了下去。上过烤肉这道 菜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消失了,回来时举着大打开过 的半瓶香槟高声道:“瞧吧,虽然说我们住穷乡僻壤,但是在 隆重场合也有让人愉快的东西!”他把酒分别倒进三个高脚杯 和一个小酒杯里,举杯祝“尊贵的客人们”身体健康,然后 按他那军人的作风,把他的一份一饮而尽,并敦促阿琳娜· 弗拉西耶芙娜将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净。等到蜜饯的时候,巴 扎罗夫一口拒绝,抽起了雪茄,阿尔卡季虽素不吃甜品,但 是出于礼貌,尝了尝刚熬出来的蜜饯的四个不同品类。之后 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双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 内奇带大家去花园欣赏黄昏之美。他走过露椅时悄声对阿尔 卡季说: “我喜欢坐在这长椅上看着落日,作些哲学思考,这对一 父与子(下)151 个隐士来说倒也合适。而那一边,稍远一些的地方,我种了 几棵贺拉斯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一旁听到,便问。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觉得旅行者应该是投入摩耳甫斯怀抱的时候了,”瓦 西里·伊凡内奇说。 “就是说该去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道,“这样的思考倒 也正确。是时候了,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巴扎罗夫和母亲道晚安,吻了吻她的前额,而母亲拥抱 了他,还在他身后祈祷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内奇陪送阿尔 卡季回房。他祝愿阿尔卡季“像他年轻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 样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尔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 很好,室内薄荷的香味和炉台后两朵晃悠的烛焰都在催人入 梦。瓦西里打从阿尔卡季住处回到书房后,蜷腿坐到他儿子 睡的沙发上,准备跟儿子进行一次谈话。巴扎罗夫说是想睡 觉,马上把他打发走了,其实他到天亮也没能入睡,他睁大 眼睛,死死地注视着黑暗。他并不是陷入对遥远的幼年的回 忆,而是摆脱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 娜做完感谢赐福的谢恩祈祷,和安菲苏什卡絮絮谈了很长时 间。安菲苏什卡像钉在太太面前一样不动,瞪着独眼,神秘 而又悄悄地诉说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 老妇人的头脑已经被喜悦、被酒、被雪茄烟味搅得晕头转向, 丈夫原打算跟她说说话儿也只能挥手作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算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老式女贵 152父与子(下) 族,她应该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多 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语,梦中之事;相信癫僧的预言,家 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间草药,星 期四的圣盐,世界末日;相信假若复活节烛火彻夜不灭,荞 麦必定丰收;倘若蘑菇出土时被人瞧见了,就长不大;她相 信,鬼蜮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个犹太人胸口必烙有血 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 堂风、马、山羊、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蛐蛐和狗都是凶 兆之物;她从来不食牛犊肉或鸽子肉,还有虾、干酪、芦笋、 鬼子姜、兔肉、西瓜;据说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施礼约翰血 淋淋的头;谈到牡蛎时她就发抖;她喜欢美食,但严守斋期; 她一天睡十个小时,但若逢上瓦西里·伊凡内奇头疼,她就 彻夜不眠;她除《阿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从未读过一本 书;一年只写一封、最多两封信,但对家务、晾晒和熬果酱 却十分内行,虽然不动她一根手指。总的说来,她懒于行动。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很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 专使唤别人的老爷,也有专受人使唤的一般庶民,所以她不 讨厌奴颜卑膝和打躬作揖。不过对她手下的人倒也亲切和气, 对每个乞讨者必赐之以食。她虽然也喜欢听点儿闲言碎语,但 从不闲论人非。她年轻时面貌姣好,会弹旧式钢琴,也能说 两句法语,不过,跟随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 择的)将那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她很爱儿子却又非常 怕他。她把领地交给瓦西里·伊凡内奇经营后再也没有过问, 老伴给她讲当今的改革,自己的计划,她挥舞着手帕连声哎 哟,吓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顾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 父与子(下)153 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就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 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快乐呢?只有上帝知道。 154父与子(下) 二十一 阿尔卡季醒来后打开窗,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瓦西里·伊 凡内奇。老人穿件绒布晨衣,腰间束着帕子,正勤快地在园 子里耕作。他看见站在窗内的年轻客人,就手支着铲子招呼 道: “祝您健康!昨晚休息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说。 “您看看,我和新新纳塔斯一样,在坌地种晚萝卜。现在, 上帝可以作证,已到了非靠自己的双手不能供养自己的时候, 看来让·雅克·卢梭说对了:不应该指望他人,应该依靠自 己。先生,如在半个钟点以前,您会见我是另一个样子。一 个婆娘跑来找我,说她闹肚子,——那是她们的说法,我们 把这叫痢疾,我……怎么说才好呢?只得给她注射了鸦片。另 外我还给另一个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议先作麻醉……但她就 是不愿意。做这一切全都是gratis——阿纳马焦尔。说来也不 奇怪,因为我自己是个普通老百姓,homonovus,并不像我 贤妻那样出自名门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到这树下呼吸 些新鲜空气吗?” 父与子(下)155 阿尔卡季走出屋门,来到他跟前。 “我再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凡内奇按军人的方式把 手举到油腻腻的小圆帽帽檐上。“我清楚您习惯于豪华舒适, 但哪怕是当代的伟人,也并不厌弃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阵 子。” “哎哟,我算什么当代伟人!而且我也不习惯于奢侈,”阿 尔卡季连忙回答。 “您过歉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假装高雅地说,“虽说我 已老朽,但是也见过世面,观其言,便知其人。我还算得上 是个半瓶醋的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我敢说,假如没有这些 本事,早把我这小人物一笔勾销了。我并非当面讨好,我发 现您和我儿子的友谊后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方才我还见他 来着。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达的习惯。 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成为朋友了吗?” “自从去年冬天。” “哦!请允许再问一句,不过,我们是否能坐下来说呢? 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真诚地向您请教,您对我的叶夫 根尼有何评价?” “您儿子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人物之一,”阿尔卡季欣 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眼睛忽地睁大,双颊生色不少,铁铲 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么您认为……”他刚开始说,阿尔卡季就抢在前面: “我相信您儿子的前程是无法计量的,他将光耀您的门 庭,从一相识我就坚信不移。” 156父与子(下) “您说什么?……真的吗?”瓦西里·伊凡内奇激动得说 不出话来,兴奋的微笑扩宽了本就宽阔的嘴巴,并且停留在 嘴巴上再也没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是的……以及整个儿……” 于是阿尔卡季就开始说起巴扎罗夫,比他跟奥金左娃跳 玛祖尔卡舞时说的更热情、更生动。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啊听啊,忽儿擤把鼻涕,咳嗽一声, 忽儿又拉扯手帕子,弄乱头发,终于忍耐不住,低下身子吻 了吻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真让我感到快乐,”他说着笑不离脸。“我得说,我…… 我佩服我的儿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 亲嘛!可是我不敢在他面前表达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 讨厌任何激越之情。为此,很多人责备他的冷漠无情,认为 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 来衡量的,您说是吗?如若换别人,他一定从父母身上搜刮 不可,可您信不信?我们这位生来就没从他父母那里拿过一 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一个无私的人,”阿尔卡季说。 “不错,是个毫无私心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 不只是推崇他,同时为他而骄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 在他的传记里写上一行字:‘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军医,但是 早就预见儿子的前程并为此全身心栽培……’” 老人的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父与子(下)157 “您以为如何?”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了会儿问,“他将 来名扬天下,象您倍加推崇的那样,不是在医学界吧?”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虽然在这方面将成为出色的学者。” “那么是在哪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眼下还很难说,但他肯定名扬四海无疑。” “他将名扬四海!”老人接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 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捧着一大盆马林果从他们身边走过,她 说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来,让我请老爷去用早 茶。” “那么有拌马林果的冷奶油吗?” “有的,老爷。” “瞧,冷奶油拌了的!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高兴的话多拿点儿。叶夫根尼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在这儿了,”从阿尔卡季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凡内奇赶紧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惜你晚啦,amice,我们在此 讨论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同时要跟 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有一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到今天也没治好,我开给了他百 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叫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 158父与子(下) 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根除。我相信,你虽 然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暂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盈地站了起来,嘴里哼起 《罗伯特》里的一段:   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有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 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 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怜的声音。这些都让人陡然生 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怪异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 一垛不太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作响的、青色未褪的 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让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 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认为坑洼和那山杨 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都不感到寂寞。那时 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孤单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 成大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连续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间或来一下。我们家过的是 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很早以前就建了,是我外祖父建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父与子(下)159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过役,因 此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这种事 谁也说不清楚。”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很喜欢你们 住的那种小宅子,灵巧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气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 打哈欠。“要说这迷人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巴扎罗夫,你的父母在”阿尔卡季静了一会 儿,问,“你小的时候,将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看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那么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你知道吗,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吭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放在脑后,打破安静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悠然自得!父亲已六十多岁, 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 往中讲究宽容、厚道,总之,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 忙吃的,吃得了打饱嗝,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拥有的这一小块地 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窄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 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很渺小,我到不了永恒, 永恒中无我。但在这宽阔天地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 160父与子(下) 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期盼……哎,想到 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我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 他们成天碌碌无为而又不知他们自己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 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是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呢?” “为什么?这还要问为什么吗?别告诉我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 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好像时髦青年那 样对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 却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 无补,说也白说。”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 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 至死的顽抗,你应该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同情的 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样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摧毁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糟蹋自己,也没有让 女人来糟蹋我,上帝保佑!当然,这件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好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奇怪,如果 从远处、从另外一角度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 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也 父与子(下)161 没什么可非议的,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跟别人去打交道, 哪怕吵架也可以,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让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 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 此时他甚至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碎的闲话……却叫人无法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不过用论旨相悖的方法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 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呢?”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如把 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好像新 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究竟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问题:在哪?” “今天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大概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 多”。 “要这样的话,最好睡它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是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表情、脸色都很难 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该理睬别 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听命于他, 162父与子(下) 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说。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 来!……畏畏缩缩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不客气地止住了他的话头,“你对自 己抱有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子,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 他那干净整洁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假如俄罗斯最后一个 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变为现实……但是我憎恨诸如 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 卖力,他连谢都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 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以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背后说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 了你的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那么你是 何种态度呢。”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之,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现在还 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呢?”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批判态度,认为感觉 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就是按此结构的,没了。为什 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依靠的感觉。一切无不如 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进一步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 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起。” 父与子(下)163 “怎么可能呢?连正直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准备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重新给自己洗头换面就不要怜 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经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 然送来了梦的安宁。’”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说。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 顺便补充一下:他在军队里服过役。” “普希金从来都不是军人。” “怎么可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里都写:‘战斗去,战斗 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就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 而言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要坏 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着!”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是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 而彼此不同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 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 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在飞舞,这不是很奇怪吗? 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这多少让人感到深思。” 164父与子(下)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 “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汇。”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霸道了!我脑袋里有这想法, 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 汇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呢?骂人的话?” “唉,依我的观点,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 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把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让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 忙。“我早就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 放弃任何偏见,但,简单说个例子吧,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 过别人的一块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的也是,我 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是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 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 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难以琢磨,我理 解不了,理当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们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随你的便好了。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 好地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父与子(下)165 “真要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在 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避开人们 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就 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似的转 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 狞笑,逼人的目光,不由让他感到惧怕……此时恰好传来瓦 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随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 的面前,身穿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 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 空’,悠然自在……可以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看一看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 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打搅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轻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 “再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这时瓦西里·伊凡内奇 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小巧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 说,“不由自主地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 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啊!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 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不错的文章,为 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 166父与子(下) 再地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再那么自作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不是 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 二,我想提前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 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谅……你妈见你回来了,决 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 撒已经结束了。但是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 我并没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说什么……再 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 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了。 “哪能呢?” “得,除此以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一块儿共进早 餐这令人感到愉快。”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就以我而 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早已算作一个老人,也没信过邪 (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办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 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 不反对玩玩扑克,甚至……我们之间说说而已……吸几筒 烟。” 父与子(下)167 “那又怎么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看!还不知谁是最后的赢家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 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的脸颊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 了。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是也为此付 出过惨痛的教训。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 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 止无常的军旅生活,我们的住地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 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你这时可比我们以前舒服多 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 我来讲一个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口道,“知 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经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 客人来的前夜才安排拆下礼服上的红授带),接着说开了鼠疫 流行时的趣事。“哦,叶夫根尼睡着了,”他悄声说,并且对 阿尔卡季眨了眨眼睛。“叶夫根尼,快起来!”他提高音量说, “去吃午饭吧…..." 阿历克赛神父魁梧结实,一头浓发梳理得滴溜水滑,在 他那神父长衫腰间束了根绣花腰带,人挺机灵。他仿佛早料 168父与子(下) 到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不需要他的祝福,因此首先伸出手来 和他们握手问好,总的说,他举止一点儿都没有拘谨之态,既 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是非;他稍微嘲笑了神学校里 的拉丁文深,却又极力卫护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后斟第三 杯时他就婉拒了;他接受了阿尔卡季递上的雪茄,然而没有 抽,说是要带回家去。不过使人感到微微不悦的只有一样:用 手抓苍蝇。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脸 上的苍蝇,有时真的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扑 克,结果从巴扎罗夫手里赢走了两卢布四十戈比纸币——折 合多少银卢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谁也算不清楚…… 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从不玩牌), 依然用小拳支着脸儿,只是在吩咐取什么美味时才站立起来。 她怕流露出爱子的一片深情,因为巴扎罗夫不鼓励,而且瓦 西里·伊凡内奇也一再劝她别“打扰”。“年轻人是不喜欢婆 婆妈妈的。”他解释道。这天的饭食之丰富没法儿说清楚,季 莫菲伊奇亲自策马赶早集,选买了切尔卡斯的上等牛肉,管 事则去另一方向采购来江鳕、棘鲈和龙虾,只蘑菇一项,就 付给了村姑四十二个铜戈比。此时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 不转睛地瞧着巴扎罗夫,流露出的不只是钟爱和柔情,还有 感伤、好奇和惧怕,且又隐含责备。 但是巴扎罗夫无心猜测母亲的眼神,很少和她说话,即 使说,也只是简单几句。有一回他请求她伸手给他握一握,希 望能交个“好运”。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软的小手放进他因干农 活过多都老茧丛生的大手掌。 “怎么样?”她待了会儿,问,“起作用吗?” 父与子(下)169 “手气更糟了。”他说罢,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像是惋惜般地捋 了捋胡子。 “那是拿破仑方式,神父,拿破仑用的方式。”瓦西里· 伊凡内奇打出了爱司。 “这下可把他送上了圣赫勒拿岛,”阿历克赛神父打出王 牌,把爱司毙掉了。 “想喝一些醋栗果水吗,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 拉西耶芙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不行!”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明天我非走不可,太 无聊了。我想工作,在这儿却不能正常工作。上你家去吧,我 的标本还留在你家呢。在你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不受干扰,但 是在这儿,我父亲嘴上说‘书房归你使用,谁也不来妨碍’, 事实上他跟着我寸步不离,而要是关门拒绝,却又不忍心,我 母亲也是同出一辙,总是在隔壁房里唉声叹气,去看她吧,又 没什么好说的。” “她会感到很难受的,”阿尔卡季说,“你父亲也一样。” “以后我还要回来看望你们。” “在什么时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别同情你的母亲。” “为什么?是因为请你吃马林果了吗?”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你对母亲了解不够,叶夫根尼。她不只是位优秀的妇女, 170父与子(下) 而且非常聪慧,今天早上还和我谈了半小时的话,谈得很切 实,也很有趣。这真是一位让人感到愉快的女性。” “肯定是在说我?” “不只是说你。” “你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个妇女,对你能说 上半小时,那可不是别的什么,那是好兆头。不过,我还是 要走。” “告诉他们说是要走,可有点难开口。他们原本以为,我 们能在此地住上两个星期。” “不容易。今儿早晨,鬼使神差般还让父亲讨了个没趣。 前两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个佃农。是的,是的,打得好,打 得对,——你别那么害怕地看我!——因为那人又是小偷, 又是醉鬼。可是父亲万万没料到我知道了这事,很觉难堪,现 在又给他雪上加霜……但是没关系,过后他会渐渐缓过气来 的。” 巴扎罗夫嘴里说“没关系”,却一整天迟迟疑疑都没敢把 主意告诉瓦西里·伊凡内奇,只是到了晚上,在书房里道晚 安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说: “唉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请吩咐赶我们的马去 费多特那儿套车。” 瓦西里·伊凡内奇突然吃了一惊。 “难道是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内奇转过身来,带着惊讶的表情问道。 “你要走了?” 父与子(下)171 “是的,必须走,至于派马的事,请您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着说,“去套车……好……不过…… 不过……你能否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一个时期,然后再回来。” “是的……去一个时期……好,”瓦西里·伊凡内奇掏出 手帕擤鼻子,腰几乎弯到了地上,“派马?……任何事情都会 办妥的。我原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离别了三年, 太少了些,太少了些,叶夫根尼!” “我已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去那有事儿。” “有事……哪能不去?任务最最重要……那么吩咐去派 马?好。当然,我和阿琳娜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 子。她还向女邻居讨来了花,准备点缀你的房间。”瓦西里· 伊凡内奇没有提他每天天一露明,便赤脚趿拉着拖鞋和季莫 菲伊奇讨论问题,并用颤抖的手指,数一张张破烂的纸币,委 托对方去采买各色物品,特别是食品和红葡萄酒,因为他注 意到年轻人很喜欢这种红酒。“最重要的是……自由。这是我 的原则……来不得勉强……来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向门口走去。 “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父亲,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并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 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进入了梦乡,为不吵醒她,小着声 作祷告。 妻子还是被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他妈有事吗?” 172父与子(下)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很舒 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 过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乐意 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安心睡觉吧,他睡得很好。主啊, 请饶恕我们这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心疼老伴,不想在当 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了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沉浸 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 不记得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的习性,无为地 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是 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移动;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 整两个小时,她显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连声答应不出一个月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 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 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到他的房 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突然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 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 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一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 了!他们就真的这么狠心。”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 了。跟我们在一起觉得孤独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个孤单老 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神情哀伤的样子。阿 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相偎相依着说:“有什 么办法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 父与子(下)173 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 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着妻子,他的 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 了他心头的疼痛。 174父与子(下)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离开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 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上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稍有 微词,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以外心中还寓着一 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 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往右,是经 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瞟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没头脑的事呢?”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是第一遭,咱们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就照你说的办吧,”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 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好像是一肚子怒火的样子的。 父与子(下)175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来看,两个 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乎主 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 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但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 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登 门拜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 右就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 转达她对他父亲的良好祝愿,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起来 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 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仅只是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同样也很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不知不觉过去 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有展示过笑容,只 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好像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心思闲聊,”她说,“请别因 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 就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 上谁也没有再谈及奥金左娃,尤其是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 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到来而高兴。分别好久,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很久以前就为儿子感到不安,因此当费多 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 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冲击,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 176父与子(下) 的时候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 餐桌上说得特别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吩咐打开了好 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一直持续到凌晨以 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 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感染了仆人 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上跑下,开门或关门;彼得到 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 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是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 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 予他音乐才能就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 奇处处感到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 事既棘手又让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 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就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 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的活干得不够细致,从莫斯科订购来 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根本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了毛 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 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根燃烧的木头去薰牛舍时引着的。但 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 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了起来,身体逐渐发胖。所有 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就身体发福。总管远 远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捡块木橛子扔向跑过面前的 猪仔,要么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几声以此来表示他的勤 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让 人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差不多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 父与子(下)177 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是闹到最后,还是扣下的马匹白 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 一样相互争吵:兄弟二人一致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 合不来,忽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一样集 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 爷评理、给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 相交织,你必须分清是非,叫干嗓门,其实你早就清楚这样 的案子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 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收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 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 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还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 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这绝对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 长——与我原则不一致,但若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calmeducalme,,”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 他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况且,他是客人,不 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 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则与之相反,认 为有责任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应该作出帮助的样儿。 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出了个点子,当然, 不算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并不对事务 性工作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 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它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想 178父与子(下) 念村子里一切熟悉的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如 果先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 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然 而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去,他到外面去散步,走啊走的, 直到抬不动脚,然而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 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在某个时候写给 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很有趣的。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 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 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般不再紧 张了,仿佛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这儿有她 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 它呢!”但随即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的冷遇,落得的狼狈 境地,不由感到害怕。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强 烈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的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 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的体制去了省城,由 省城去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加快步子,他像青年军官 初上战场那样又害怕、又高兴、又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 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好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 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 他的三套马毫不留情。最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我干什 么来了?”这念头忽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在协调 地奔驶,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 作响,两旁整齐地排列看着枞树的林荫道到了……女人粉红 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的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 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同时也认出了他。阿尔 父与子(下)179 卡季下令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 您!”说完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 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跟她这次见面,看 上去似乎是个好兆头,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 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用不着管家的迎接和通报。他看到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 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紧张了。但她的第一句话却安了他的心。 “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向他迎面 走来,脸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是从什么 地方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就说,“我给您带来一件 您万万不可能料想到,同时也让我惊讶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好。” 180父与子(下) 二十三 巴扎罗夫在送别阿尔卡季时面带同情和嘲笑,这是想叫 对方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意图瞒不过他。阿尔卡季走后他 关上房门独处,专心于工作,再也不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发生争论。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他在场的时候则摆出凛 然不可侵犯的贵族气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话语来表示意 见。只一次,在谈及时下经常谈论的波罗的海沿岸俄籍日耳 曼贵族问题时他和虚无主义者发生了争执,但他也是及时制 止了纷争,只是冷冷地、礼节性地说了句: “当然我们难于互相理解,至少我没有理解您的缘份。” “自然不过啦!”巴扎罗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往 是怎样躁动的,太阳又是怎样的,但别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 不一样,他就明白不了。” “什么,这算是俏皮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似问非 问般嘟噜了一句,就走开了。 晚上,他有时请巴扎罗夫允许他观看实验,有一次竟然 把他洗得干干净净脸凑近显微镜,观察透明的鞭毛虫是如何 吞噬绿色的尘粒,又如何使用喉管里拳状纤毛灵巧地把尘粒 父与子(下)181 消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哥哥来的次数多得多,倘若 不是事务缠身,他每天雷打不动,准时到达。据他说,是去 “学习”。他并没有让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感到不快,他在 房间的角落里一坐,一心一意地观看,偶或谨慎地提一两个 问题。午餐和晚餐桌上他竭尽全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 学或者化学等其他问题上,因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经营方 面的问题即使不引发冲突,也会使得双方感到别扭,政治问 题就更别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他哥哥对巴扎罗夫 的敌意从未消减。种种迹象当中,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霍 乱渐渐波及邻近地区,甚至还从玛丽伊诺“带走了”两个人。 有一天夜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高烧,直折腾到天亮,但 就是不愿向巴扎罗夫开口要求医治。隔了一天,当问到为什 么不派人找他时,脸虽苍白却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已梳理 得整整齐齐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据我记忆所及, 您不是说您不相信医学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努力 地、郁郁寡欢地工作……此时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中另 一位人物,虽不能让巴扎罗夫一吐悒郁,但也很愿意与之交 谈……此人便是费多西娅。 他多半是在清早的花园里或者院子里遇见她。不过他从 来不进她的卧室,她也仅仅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问她能否给 米佳洗澡。她不单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要比在尼 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更感自由,了无拘束之感。为什么?这 事很难说清,大概她从下意识中觉察出巴扎罗夫身上没有贵 族气,那种既使人向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势。在她眼 里,他是个优秀的医生,也是个朴实无华的好人。她可以当 182父与子(下) 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摆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头晕,喝了 他亲手用匙子喂的药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躲着 巴扎罗夫——不是她存有小心眼,而是出于礼仪。现在她最 怕的恐怕要算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他经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他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 出现在她身旁:一副英国式的打扮,傲然的脸,犀利的目光, 手插在裤兜里。“我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费多西娅 对杜尼亚莎带着忧伤诉说道。杜尼亚莎只是用叹气来回答她, 心里却想着另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巴扎罗夫不知道自己居 然成了杜尼亚莎心中“残酷的暴君”。 费多西娅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和她谈话 时脸色也变得开朗了,亮丽了,随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带着 关注。费多西娅一天比一天美。年轻少妇的生活中经常有这 样的时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会突然间吐蕊怒放。费多西 娅也来到了这样的美好时光,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的 可爱,一切,甚至连那七月的炎热,都使得她更加艳丽动人。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轻盈了许多。 她躲得了日晒,却躲不了暑热,暑热给她的脸和耳朵增加了 一层红晕,给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恹恹的慵懒,给她动人的眼 睛增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儿几乎拿不起来,她的手会 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头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她为她那乏 乏的可笑举动而无奈,而抱怨。 “你最好是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他 在一个尚未干涸的池塘上盖上麻布帐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不到池塘就没命了,不消 父与子(下)183 说再从池塘回来。路上找不到一小片树荫。” “那倒是的,的确找不到树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捋 着眉毛说。 有一次,早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巴扎罗夫散步回来,见 费多西娅独自坐在丁香树枝桠覆盖着的凉亭里。丁香花已经 谢去,芳香飘逝,但绿荫依旧。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像往常 那样披条白头巾,身边躺着一大束晨露未干的红白两色玫瑰。 他向她问了一声早安。 “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的时候,为了看清 他,稍微掀起头巾的一角。袖子滑到了胳膊肘上。 “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巴扎罗夫边问边坐到她一旁,“在 扎花吗?” “是的,把它们扎成花束,放在早餐桌上。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喜欢。” “但是离早餐时间还早哩。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花!” “是我刚采下的,待会儿天热,就不好出门了,只是现在 还能休息上一会儿。暑热使得我没有一丝儿气力,莫非我病 了?” “瞎说些什么呀!让我来按按您的脉搏。看有没有什么不 妥的地方。”巴扎罗夫拿过她的手,摸到了她那均匀地跳动着 的脉管,连数也不数一分钟跳动几下,“您能活一百岁,”说 完放开她的手。 “哎哟,愿上帝保佑!”她说。 “怎么,您难道不想长命百岁?” “一百岁!我奶奶活八十五,已经够折腾人的了!她像个 184父与子(下) 干枣儿似的,耳听不见,腰直不起,整天咳个不停,她自己 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那意思是说最好是年轻喽?” “怎么不是呢!” “年轻有什么好的?请你告诉我。” “年轻有什么好?比如说我现在年纪轻,什么事都能做, 要去就去,要来就来,要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用求人,随心 所欲,自得其乐……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可我觉得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反正一样。” “怎么能说是反正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您帮着想想,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我要青春何 用呢?我只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这都决定于您。” “就是只因为不决定于我!要有个人同情我就好了。” 费多西娅斜看了巴扎罗夫一眼,但没说什么。 “您手里是什么书呀?”过了一会儿,她问。 “这?是本学术方面的书,写得非常好。” “您还在不断地学习?您不觉得单调?我想,您已经是什 么都清楚了的。” “还谈不上什么都知道。您可以试着读它几行。” “我是没法看懂的。这是俄文书不是?”她双手捧起大厚 本子,又说:“真厚!” “俄文书。” “反正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是想让您读懂,我想看着您读书的模样。您读的时 父与子(下)185 候,您那小巧的鼻翼便可爱地翕动。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 感情来看您读书。” 费多西娅本打算低声读她顺手翻到的《论杂酚油》那一 章,这时却笑了起来,把书一丢……书从长椅滑落到了地上。 “我还愿意看您的笑,”巴扎罗夫说。 “得啦!” “我还喜欢您说话,它就像溪流似的悦耳动听。” 费多西娅掉过头去。 “您说的什么呀!”她道,手指理着花束。“我的话有什么 好听的?您曾经听过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的谈吐。” “唉,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相信,世上所有聪 明的太太小姐都比不上您那美丽的胳膊肘儿。” “您瞎想些什么?”费多西娅悄声说,同时不由自主地收 拢她的双手。 巴扎罗夫弯腰从地上捡起书。 “这是本难得的医书,您为什么扔了?” “医书?”费多西娅又转过头来向着他。“您还记不记得给 药水的那回?米佳服了睡得舒舒服服的!我怎么也想不出用 什么酬谢您,您是这样地和气。” “是呀,该好好酬谢。”巴扎罗夫说完一笑,“您也知道, 医生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 费多西娅抬头瞧巴扎罗夫,乳白的光线照到了她的上半 部脸,她的眼睛更加显得乌黑了。她不知道他是开的玩笑还 是当真说的。 “假如您不反对的话,我当然乐意……让我先去问问尼古 186父与子(下) 拉·彼得罗维奇……” “您以为我要金钱吗?”巴扎罗夫一把打断她的话,“不, 我不要您的钱。” “那要什么呢?费多西亚问道” “要什么吗?”巴扎罗夫说,“您猜猜!” “我哪能猜得出来!” “让我来告诉您,我要……这里面的一朵玫瑰。” 费多西娅拍手笑了起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想法是那么 滑稽。 她笑着,因受这宠遇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似乎感受到了 一种久违的快乐。巴扎罗夫紧紧盯着她。 “照您吩咐的办,”她说,随之弯腰挑选椅上的玫瑰。“您 要什么颜色的:是红的还是白的?” “我要一朵红的,不太大的。” 她直起腰来抽出一朵。 “把这朵拿去吧,”她说,但忽又收回伸出的手,抿住嘴, 朝凉亭入口处瞧了瞧,然后又侧耳细听。 “怎么啦?”巴扎罗夫问,“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他去田间了……至于他,我不怕……但是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我仿佛听到……” “听到了什么?” “好像听到他走过周围什么地方。不……没有人,请拿去 吧。”费多西娅把手里的一朵玫瑰交给了巴扎罗夫。 “您干吗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呢?” “他总是那么直愣愣地瞧着你,说话吧,他不说,直害得 父与子(下)187 我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做不好。您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还跟 他争个没完。我搞不懂你们究竟吵的什么,但见您把他折腾 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费多西娅同时以手势帮忙,表示巴扎罗夫怎样折腾帕维 尔·彼得罗维奇。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假如他胜了我,”他问,“您一定会出面包庇我的吧?” “我哪能包庇?啊,不,谁也胜不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哪怕动动指头就 能把我打倒。” “是谁?” “难道您,不知道?您闻闻,您给的这朵玫瑰有多香!” 费多西娅伸长脖子,朝花朵探过头去……头巾落到了肩 上,露出乌黑柔软而又稍微散乱的发丝。 “等等,我想和您一起闻。”巴扎罗夫向前倾身,紧紧地 吻了她启开的双唇。她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拦住他的胸,但 只无力的,以致他再次接了个长吻。 丁香丛后传过来一声干咳,费多西娅迅速地挪身到长椅 的另一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稍稍低头鞠了个 躬,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哦,你们在这儿”就又走开去了。费 多西娅马上收拾起所有的玫瑰,走出凉亭。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她临走 的时候补了这么一句。这是她真诚的责备,小着声说的。 巴扎罗夫记起了前不久的另一场景,不由有点儿感到惭 愧和沮丧,但他立刻又摇摇头,把自己嘲笑成“串演了风流 188父与子(下) 少年赛拉东的角色”,不久后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出来,慢慢地踱着步,直走 到林子边,在那儿站了好久,而当他回来用早餐的时候,脸 色阴沉得那么可怕,致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心地问起他 是否身体不适有没有什么大碍。 “你也知道,我有时上了肝火,心情坏透了,”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平心气和地答道。 父与子(下)189 二十四 两个小时后他敲开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为妨碍了您的科研工作致以歉意,”他说着坐到靠窗 的凳子上,双手支在象牙头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时不带手 杖),“但是我被迫请您再多给我五分钟时间……不会再多。” “我愿以全部时间为您服务,”巴扎罗夫回答说。当帕维 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时,他脸上掠过一丝让人难以觉察捉 摸不透的阴影。 “我只消五分钟就够了。我来此是为了讨教一个问题。” "问题?是关于什么的?” “请听敝人陈述。您初来舍弟处时我从未放弃过与您交谈 的机会,曾经恭聆过您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但,根据我记忆 所及,无论我们之间或敝人在场时,争论的焦点从未涉及决 斗。请允许我向您了解您对此事总的看法。” 巴扎罗夫理应站着迎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时坐到 桌子角上,抱起双手。 “我的看法是,”他回答道,“从理论上说是一回事。” “这就是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无论理论上对决斗 190父与子(下) 保留何种态度,但是在实践中绝不能成为对您的侮辱,除非 别人让您得到满意?” “您完全说出了我的想法。” “很好,先生,听到您这话我深感愉快,您的话使我免去 了种种猜测……” “您是想说:免去了犹豫。” “反正一样,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不是 愚妄之辈确切地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您的话使我避免了 令人不快的举动,我决定:要和您决斗。” 巴扎罗夫顿时争大了双眼。 “跟我吗?” “非您不可。” “那么我想问:是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是我 认为保持沉默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 容忍不了,我看不起您,假如这些还不够……”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露凶光……巴扎罗夫也一样。 “很好,先生,”巴扎罗夫说,“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您 忽然想在我身上感受一下您的骑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给您 这样的愉快,但是,就照您说的办吧!” “很感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得以实现我的希 望,接受我的挑战而不需要迫使我动用激烈的手段了。” “假如不用隐喻,就是说用这手杖?”巴扎罗夫问,“完全 正确,您没必要采取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用这方式不是就一 定安全的,您尽可保持您的绅士风度……我同样以绅士风度 父与子(下)191 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把手杖放到墙角里。 “现在来说一说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首先想弄清楚您的 意见,您是否认为要有一场形式上的争吵,以此作为我挑战 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多余的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认为没有必要阐明我们此次 冲突的缘由。我们俩水火不容,还用得着多说吗?” “还用得着多说吗?”巴扎罗夫以嘲讽的语气抨击同样的 话。 “至于决斗的具体条件,因为无从找公证人——上哪儿去 找呢?”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荣幸地向阁下提出如下建议:决斗在明天一早 进行,比如,可以定在六点钟,小林子后面,用手枪,相距 十步……” “十步?这样的距离根本打不死人的,只能留下遗恨。” “或者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改口说。 “可以,为什么不呢!” “每人射击两次,每人口袋里准备一张绝命书以此避免口 舌,就说自作自受。” “对于这一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有点儿带 法国小说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看上去没多大意思” “也许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谋杀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但是,有办法避免此类可悲的责难,没有公证人, 192父与子(下) 但是可以有目击者。” “是谁呢,我想问问?” “彼得。” “哪个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挺身于现代文明的颠峰,在这种情况下 定能尽他的科朱里福。” “我觉得,您这是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细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议实行并不 复杂,想法合理。总之纸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给予 应有的开导,到时带他去决斗地点就是了。” “您在继续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边说边站起身 来。“在得到您大方许诺之后,就不再有任何请求了……这么 说,一切都谈得差不多了……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打从哪儿来的手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 军人。” “既然这样,用我的好了。您尽可以放心,我已经五年没 打过手枪了。” “这倒是个令人宽慰的消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了手杖…… “现在,敬爱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谢了,我不再打搅您的 科研工作。愿你一切愉快,谨向您告辞。” “期望着愉快的会面,我敬爱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说, 一边送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着,突然 他叫了起来:“呸,见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们就像训 父与子(下)193 练过的狗用后脚表演一样,演了一场喜剧!但是拒绝却又不 行。一旦拒绝,他准能动用手杖,那时我……(巴扎罗夫想 到此处连脸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从中来)那时我就像勒 死一条狗一样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显微镜跟前,但是已 经没法安心,观察时必要的平静心态已被打破……“今天毫 无疑问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难道就是为了护卫他兄弟? 接个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别有原因。莫不是他自己爱 上了?当然,是爱上了,这是大伙儿都清楚得不过的事。乱 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 很糟。第一,要伸着头去挨子弹,不死也得从此离开,可是 怎么向阿尔卡季……又向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交待呢?糟!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忧郁。世上如同不存在费多西 娅,她好比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 拉·彼得罗维奇愁眉苦脸,他得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麦子 生了黑穗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雅的、冷冰冰的举止使 得包括老仆普罗科菲伊奇在内的全家大小都感到压抑。巴扎 罗夫打算给他父亲写信,才开了一个头,就把信纸撕了,扔 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假如真的死了,他们反正能知道,何 况我死不了。不,我还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清晨就过来 帮忙,因为有急事要办。彼得听了暗暗猜想:大概是要带他 去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迟,一整夜乱梦不绝如缕……奥 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转,而她又是他的妈妈;她身后跟着黑胡 子猫,而这猫却是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被想象成 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过,仍要跟他决斗。四点钟的时候彼 194父与子(下) 得叫他来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门。 是个清凉的,新鲜的早晨。片片彩云好比群羊羔一样在 鱼肚白的天空闲荡。点点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树枝、草尖和蛛 网上,闪着银白色的光。湿润的、黑黝黝的大地上还保持着 朝霞的粉红色印记。满天都是云雀的歌声。巴扎罗夫在小丛 林边找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这才向彼得说明该办的工作。这 个有教养的仆人差点儿吓昏过去,不过巴扎罗夫及时安慰他 说,什么事也不与他相干,他只要站得远远的看就行,不用 承担任何责任。“然而,”巴扎罗夫说,“你想想,你扮的角色 有多么重要!”彼得双手一摊,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 脸变成青的了。 从玛丽伊诺村出来的路要绕过林子,这时路上蒙着一层 薄薄的灰土,还没有被人踩过,被车轮辗过。巴扎罗夫不时 打量着这条弯弯的小路。嘴里衔着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里 在打转儿:“干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连续打了两 次颤……彼得从旁悲伤地看了他一眼,但却他只是一笑:才 不害怕呢! 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从树丛后面出现一个农民,他赶 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自巴扎罗夫身旁过去了。经过时好奇地 瞥了他一眼,但没有脱下帽子。为这彼得动了气,认为这是 凶兆。巴扎罗夫却在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 呢?” “似乎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眼看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上 装,下身穿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 父与子(下)195 走来。 “请原谅,大概让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 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以歉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 该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要紧,我们也刚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见 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打搅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一 切应该准备就绪,没什么问题了吧?” “开始吧。” “我想,您也许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来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熟练地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 充道:“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一样全身不住地颤抖,他结结巴巴 地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 “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 以站到树的背后,捂住耳朵,但是眼睛不能闭,假如有谁倒 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 “这下够了吗?”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 步?” “听便,”后者回答说,他正在忙着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因为走了两步,用脚 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就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们俩各从 196父与子(下) 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因为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 过的。” “我建议每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 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真心地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 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同寻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看看我们 公证人那脸色。”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同意您 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的确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是我有 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bonentendeursalut,!” “啊,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是来决斗的,但为什么就不 能utiledulci?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您可别认为我在开玩笑,否则 吃亏的是您,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一次说。他向自 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远的地 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一切都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彼此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 进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 “他是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一本正经 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就让我 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 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 父与子(下)197 这想法在他大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用瞄准就随即扣动 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 雪白的裤管不停往下流。 巴扎罗夫扔掉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 “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 吸急促,“这是没什么紧要的轻伤,按照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 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放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 维尔·彼得罗维奇,看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 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检查一下您的伤口。彼得,你 快过来,彼得!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帕维尔·彼得 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 但是手却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这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了叹口 气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平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看看 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 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externus, 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是,他却已昏死过 去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么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的身后传来彼得的痛苦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去取水来,老弟,今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呆愣着不动。帕 198父与子(下) 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 地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不错……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 着说。 “快去取水来,你这家伙!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巴 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一下子就能过去的……请扶 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 行了,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假如您不反对, 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 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经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来给您 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及到生命,但还是止住血为好。 眼下首先是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令他赶快去找马 车。 “小心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 的后背补充道,“千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跑了,两个仇敌默默地坐在草地上,不吭声。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 于好——他不情愿,但是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败、为 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 “谢天谢地,至少这个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 己说。沉默是如此地尴尬,如此让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 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 父与子(下)199 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是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尤其是 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吧?”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 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的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说,“您就说我痛斥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了?”帕 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道。那人在他们决斗前 曾经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自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 返回,见有“老爷”在,就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很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 国农民是猜不着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曾经不止一次论 证过。谁弄得清楚?就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 地叫道:“看,您那傻驴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这儿 来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然看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 轮马车里,脸色苍白。他不等马车停止就跳了下来,直奔他 的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 请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 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一些现在看起来似乎并 不必要的矛盾,为此我受了个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究竟是什么开始的呢?” 200父与子(下) “怎样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爵 士出言不恭。然而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 起来的,巴扎罗夫先生与这事无关。” “哎呀,你还流着血了!” “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 您说是吗,大夫?请别发愁,先扶我上车,到了明天就会好 的。对,这样坐着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原想走在 最后…… “我要拜托您来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 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无论如何这事可拖不了。”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腿已 经过细心包扎。全家上下惊慌。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是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特别是跟巴扎罗夫。他此时穿件麻 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 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发烧,头痛。这时城里的医生 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听从他哥哥的话,还是延 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整整一天 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没什么好脸色,每次去看病 人也只是匆匆的,没有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内。他两次遇 见费多西娅,但是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建 议多喝冷饮散热,同时也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 父与子(下)201 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小心自己打伤的, 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 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经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 会踮起脚尖去看哥哥,一会踮起脚尖从他身边走开,而后者 在轻轻地呻吟,睡得极为难受,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 vous。”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让费多西娅端来一 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全身上下瞅了一眼,把 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 断续续的呓语。可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 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些像内莉?” “到底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尤其是她那上半 部脸,CestdelamemefamilleAB。她俩看上去倒真是挺像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他 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暗地里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抄在脑 后顾自说道。“我绝对不允许哪个卑鄙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 了一下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这 话是针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 202父与子(下) 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辞行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而且他为 此已得到惩罚。他曾经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 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 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 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做事极少考虑 后果,由着性子来……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 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防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 淡地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 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令人不 快的结局。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 憾”了无一点耐心,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 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可巴扎 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了出去。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 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板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 奇是想显示一下他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 娅告别,仅仅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好像很忧伤。“她可 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 父与子(下)203 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 罗夫问他:“眼睛是否水做的?”方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 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遮掩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 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 弯处最后一次看了看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 新屋,吐了口唾沫说:“歹毒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 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 被迫在床上躺了十四天,按他的话来讲过了两个星期的“囚 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经常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 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服他:端 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可是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 都显得很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料之举 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是罗科菲伊奇见 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多见的事,“有身份的 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就该发落去马厩挨顿 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 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并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能感 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许多,但也 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 床上慢慢移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 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 204父与子(下) 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这么着急赶着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 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处理,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 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您好像很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面对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着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 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有什么理由要良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良感到难以 面对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 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依旧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您知道,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说谎,您应该把您心里的真实想 法告诉我!”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 父与子(下)205 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离开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爱上另一个人,比如说,爱上那位已经远去了的 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 我什么地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音里透种一种难以 名状的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不远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此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过错呢?”她憋了好久才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了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个人,我一 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 “您见到的那件事哪怕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 有。如果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 她激动得忍不住哭起来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 来般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 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让她惊奇的是,一 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206父与子(下)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让人感动。“爱,爱 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千万不要去 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闲言碎语。您想想,假如他爱着 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 弃我那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代替了眼泪和害怕,当帕维尔·彼 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 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加惊得 目瞪口呆。 “上帝啊,”她想道,“难道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又重在他身上燃起来。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 到枕垫上。门开了,在门口出现了高兴的、脸色红润的、焕 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快活的、脸色红 润的米佳。孩子只是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 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子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 抱住他和儿子,把头贴着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 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是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 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又瞄了一眼哥哥,把米佳交给 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感到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将脸埋进麻纱手帕。 “不……没有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地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 父与子(下)207 西娅说话,没料到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迅速走出房门,把房 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看看,他很想念 伯伯,为什么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之间出 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冷战,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个誓, 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就是了。” “这事非常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 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弟弟,完成你的责 任,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该负的责任吧!你出类拔萃,应 该不受世俗和偏见的干扰。” “你这是指什么而言呢,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亲生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奇得朝后退了一步,他拍掌说道: “这是你说的吗,帕维尔?我还以为你不赞成这类婚姻呢。 可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 重,我才没有去完成你刚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情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而觉得巴扎罗夫责怪我们 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落后的观念应该改 啦!我们即将进入老年,已经到了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 们应该舍末求本,以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上前拥抱他的哥哥。 208父与子(下)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有想错,你无愧是 世界上最最和蔼、最最聪明的人,除此之外,现在我还看到 你既深明事理而且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大义的哥哥,那个快 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和别人决斗的人。这事儿就这 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 “亲爱的帕维尔!但是阿尔卡季会怎的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婚姻作为礼仪,不符 合他的规定,但是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实际上,已 经audixneuvièmesiècle-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非 常注意的。” 兄弟俩又拥抱在一起。 “把你的决定立刻告诉她,你看行吗?”帕维尔·彼得罗 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着急?是否你们已经谈过了?”尼古拉·彼得 罗维奇道。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idée!”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早晚要办。得好好 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当然,我已经决定了,我衷心地感谢你。现在你要好好 休息,任何激动对你都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 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为何要如此地心存感激?”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 父与子(下)209 维奇一人时,心中暗自想,“仿佛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 等他举行过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要么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里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把他那漂亮的、消 瘦的头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 样……他内心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的确是个死人。 210父与子(下) 二十五 在尼科利村的花园里,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一起坐在一 张铺着草皮的长椅上。他们头顶上是棵高大的水曲柳,身旁 躺着菲菲。菲菲躺的样子猎人们把它叫作“伏兔式”:身躯修 长,曲线优美。卡捷琳娜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不说话。他 手里拿着本打开的书,而她却在捡篮子里的白面包屑扔给一 小群在她面前嘁嘁喳喳、跳上跳下的胆小麻雀。微风在水曲 柳枝叶之间穿梭,给林荫小道,给菲菲黄色的背脊上投下了 游动的乳白色、桔黄色光斑。密密的浓荫遮挡了卡捷琳娜和 阿尔卡季,只是在她头发上偶尔掠过一道明亮的阳光。两人 都默默无言,正因为默默无言却又坐在一起,表示他们的亲 近和信任:表面上是形如陌路,实际上却灵犀相通。自从我 们上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已经变多了,阿尔卡季的 神情比以前安详了,卡捷琳娜比以前更活泼了。 “您没有发现水曲柳这个名词起得有多好吗?”阿尔卡季 第一个打破寂静,“因为再没有一棵树能像它那样柔若水、飘 若仙,亭亭玉立。” 卡捷琳娜抬头看了看说:“果真是的。”然而阿尔卡季听 父与子(下)211 了却心底暗想:“她倒不来责怪我滥用美丽词藻。” “我不喜欢海涅,”卡捷琳娜瞄一眼阿尔卡季手中的书, 说,“无论是他的哭或者笑。只是在他沉思或郁悒的时候我才 喜欢。” “而我,却喜欢他的笑,”阿尔卡季说道。 “您身上还留有嘲讽揶揄的痕迹……(“痕迹!”阿尔卡 季不由想道,“若被巴扎罗夫知道了才有话说哩!”)您等着吧, 我们会把您改变过来的。” “谁来改变我?是您吗?” “谁?……我姐姐,还有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您别 想辩得过他们,还有我姨妈——您随同她去教堂接连有三天 了。” “我不能不接受呀!至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是否记 得,她自己在许多方面也都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 “那时我姐姐也和您一样,处于他的影响之下。” “怎么也和我一样?难道您发现她摆脱了他的影响?” 卡捷琳娜不言语。 “我知道,”阿尔卡季接着说,“您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我没有评论他的能力。”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不 敢相信……没有一个人是我们所不能评论的,您这话不过是 遁词罢了。” “好,就对您说吧,他……并不是让我不喜欢,而是觉得, 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的人,我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陌生人,您 也一样。” 212父与子(下) “为什么呢?” “怎么跟您说才好呢?……他像头凶猛的野兽,而我和您 像家畜。不知怎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家畜吗?” 卡捷琳娜点点头。 阿尔卡季抓了抓耳根。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听您说这话时直叫我满肚子 委屈。” “您也想成为一头猛兽?” “不想当禽兽,但是想做到刚毅而坚强。” “谁也不想当猛兽……您的朋友也未必想,但是他骨子里 却是这种性格。” “嗯!那么,您认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受了他很大影 响?” “是的。但是谁都不可能一直施予她影响,”卡捷琳娜悄 悄补充说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想?” “她很骄傲……我这话说得不太得体……她很重视自己 的独立自主。” “谁又不看重自己的独立自主呢?”阿尔卡季嘴上问,心 里却想:“要那干吗?”“要那干吗?”卡捷琳娜也在暗暗想。年 轻人要是相互默契,他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 阿尔卡季笑了笑,挪近卡捷琳娜小声说说: “您坦言相告吗?您有点儿怕她。” “怕谁?” 父与子(下)213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您呢?”卡捷琳娜反过来地问他。 “包括我。请您注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捷琳娜伸出一个指头朝他恐吓般地一指。 “说来也奇怪,”她道,“我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 比起您第一次来时不知好了多少这事说起来真是挺有意思 的。” “瞧您说的!” “难道您没有看出来?难道这让您不高兴?”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凭什么受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如此招待的呢?是不是 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捎给了她?”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说。这可是个 不能泄露的秘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说。” “哦,我知道,您很倔强。” “是的,我倔强。” “而且富有洞察力。” 卡捷琳娜斜看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了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来的。您这么羞 怯,不相信人,经常躲到一边……” “我在许多时候都是独自相处,不知不觉想得很多。但是, 我真的看见生人就躲吗?” 214父与子(下) 阿尔卡季感激地看了看卡捷琳娜。 “这一切都很好,”他接着说,“别人假如处在您的地位, 我是想说,像您这样出之于富裕之家,很难具有您这样的长 处。他们就好比君主一样难于明辨真理。” “可我并不是大家小姐。” 阿尔卡季听了很觉得奇怪,以致没有立即转过弯儿。“这 话不假,财产难道不是属于她姐姐的!”他转念想道。但是他 悟出语意后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说得真好!”他脱口而出。 “又怎么啦?” “您说得真好,直率,不加遮掩。顺便说一句,依我想来, 一个人,假如知道并且公开说他是个穷人,他心里一定另有 一种感觉,一种狂妄自大感。” “我得到姐姐的好心照顾,但是并没有这类感受,我所以 提起,只是顺口说来而已。” “不过,您得承认,在您身上多少具有我所说的那种自傲 感。” “比方?” “比方,请原谅我的问题,您大概不愿意嫁给一个富翁 吧?” “如果我很爱他……不,哪怕这样,我也不嫁。” “啊,不是这样嘛!”阿尔卡季高声说道。过了一小会儿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嫁给他呢?” “因为关于这种不公正的婚姻早就有过歌谣。” "也许您想凌驾于别人,或者……” 父与子(下)215 “哦,不!我干吗要凌驾于别人?相反,我准备依顺着他。 只是不平等的日子不好受。既尊重自己,也顺从别人,这我 理解,这是幸福。但是作为一个依赖别人的人……不,这样 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捷琳娜往下说。 “是的,是的,”他继续说道,“不怪乎您和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同一血统,具有同样的独立性格,不过这种性格在您说来 只是比较隐蔽而已。我相信您绝不第一个淋漓尽致向别人表 达自己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神圣 ......" “能不这样吗?”卡捷琳娜问道。 “您俩一样地聪明、漂亮,您的性格至少和您姐姐一样 ......" “请不要拿我跟姐姐作比,”卡捷琳娜立即打断他的话, “那样比,我就处于不妙的地位了。您好像忘了,我姐姐又漂 亮、又聪明,又……特别对您而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并且带着这样严肃的神色。” “您说‘尤其对您而言’,这是什么意思?您从哪儿得出 结论,说我在谄媚呢?” “当然是的。” “您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没 有来得及充分表达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啊,我现在看出来了,我过高地赞扬了您的洞 察力。” 216父与子(下) “怎么说?” 阿尔卡季掉头看着别的地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卡捷 琳娜找出剩在篮子里的面包屑来扔给麻雀,但她使的气力太 大,麻雀不及啄食就被吓跑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忽又说道,“就您 而言这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您应知道,在这世界上,任何人, 不只是您姐姐,在我心目中都无法代替您。” 他说完站起身,赶忙走开了,好像是被他自己的话吓坏 了。 卡捷琳娜的手连同篮子掉落到膝盖上。她久久地凝视着 阿尔卡季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嘴没笑,然而乌黑 的眸子流露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表的怪异表情。 “你一个人吗?”从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是和阿尔卡季一起来花园的哩。” 卡捷琳娜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她姐姐身上,(她穿得那么 漂亮,甚至是那么讲究,看样子准是经过细心准备的,这时 正站在小路上用她那张开的阳伞伞尖轻轻撩拨菲菲的耳朵,) 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一个人。” “这我已看见了,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她姐姐笑着说, “那么,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 “你们俩是在一起读书的吗?” “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托起卡捷琳娜的脸。 父与子(下)217 “你们没有争吵?”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地推开姐姐的手。 “看你,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我原想能在这儿找到他, 和他一起散步,他以前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 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就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总是不注 意穿着,可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 稍微大了些,那就应该特别爱惜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 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路散步去了,漂亮衣服 随她发出吵吵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 子走了,可是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从从容容地踏 着被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 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的。” 但是她立刻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着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汇报说,巴扎罗 夫先生在他房里等着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了很久 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位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 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的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 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即使他安静了下来, 虽然,假若是双老练的眼睛,也许能看出这位不速之客依然 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 218父与子(下) 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尘土的大衣;即使 是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 立起来。 “真没想到!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 里忙碌起来,作出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 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暂且别忙 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会 太长,但是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怎样跟帕维尔 ·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完很惊讶,甚至很哀 伤,但是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是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 不是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 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是强言欢笑,虽 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便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 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同时骑士的演 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 他的话,“这次绕道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果不认 为让错误流传是件蠢事的话,不,我这次绕道来这儿——鬼 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比萝 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 是,我仍想回味一下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看一眼我待过的那 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关,”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 父与子(下)219 你不是想同我分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扎罗夫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是要刺穿对方似 的。   “这能让你苦恼吗?光焕发,春风得意……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 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了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 你真的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要么是你到 了这样的时候,以为保持尊口不开是种谦虚,是种美 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向你 发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说道。“但是你不必为此 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 将分道扬镳了。但是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没有兴 趣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件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很不是 滋味,感觉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一样。而 且,我并没有吩咐解辕。”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暂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不是很妥 220父与子(下) 当。她一定很希望见到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敢担保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如此, 何必又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有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 夫,派了管家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之前换了衣服。原来,新 衣服早准备妥当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表露爱情的地方, 而是在小客厅里。她礼貌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是脸部露出 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先说道,“首先请您 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过自新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 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会很长。您肯定同意,我虽然 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不好的印象的话, 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长长地舒了口气,好比一个登山的 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露出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 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说,“而且,就良心而言, 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就让 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 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虚假 的感情。” 父与子(下)221 “真的?听到这话,我很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 认为他们说的是实话。果然是实话、百分之百的实话吗?他 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是从他们的谈 吐看来,好像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 家做些什么。他几乎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 盘托出,但是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是在卖弄自己,所 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不停地在工作。 “而我,当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 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总算过去了,您的 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扮 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是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您爱怎么称呼都行。顺 便提一下,您是否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 ·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的 地方,但是现在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更重要 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和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吗?”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是想了想 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再那么有障碍了,从前他总是躲得 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去接近他。现在更多的时间是 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暗自生气,“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狡 222父与子(下) 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 是什么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一样,”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了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大概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藏在心 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呢?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 过高了,我甚至还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还是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 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是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 旧事忘掉,并且她自己也同意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普通 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 比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与在结实的土地上一 样没有区别,但是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 恐惧。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 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精神不集中,最后建议一起到大 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 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 多小时没有露面了,就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 父与子(下)223 心事沉重而严肃,但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 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烁烁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 又像是在作出某种决定。 224父与子(下) 二十六 奥金左夫生前不喜欢什么新奇东西,但是也不反对来点 儿“有高尚趣味”的玩艺儿,所以在他的花园里,在暖房和 池塘之间,用俄国材料建造了一个希腊式柱廊,而在柱廊后 侧或者说后墙上开了六个壁龛,以便安放从海外买来的雕像。 这六个雕像应该分别是孤独女神,静默女神,沉思女神,忧 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 的沉默女神,运来的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虽然 邻里的匠人为女神重塑了个新的,“比原来的好上一倍,”奥 金左夫还是吩咐放置一边,所以多年来她一直站在打谷棚角 落里,让村妇们生出种种迷信和恐惧。柱廊前侧很早以前就 长满野树杂草,一片绿荫,只露出柱子的尖顶。在柱廊里,即 使是中午的时候也很清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从在这儿 见过一条蛇以后就不再喜欢光顾了,但是卡捷琳娜常来,她 在柱下的宽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树下的荫凉, 或读书,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没声儿的意境。这种感受是每 个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能聆听到你身外和体 内生命波涛的起伏,却又难以用言语说个清楚。 父与子(下)225 那是巴扎罗夫来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爱坐的 石椅上,阿尔卡季则坐在她身边。是他万般恳请她一起到 “柱廊”来的。 离早餐还有一个钟点,炎热的白昼已将晨露融化。阿尔 卡季脸上仍是昨天那种表情,可卡捷琳娜好像心事凝重。这 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后把她叫去书房,先是抚慰一 番,——卡捷琳娜对这种爱抚常常感到有点儿害怕,——然 后就建议她与阿尔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谨慎,最好是避免单独 交谈,据说姨妈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觉了。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自昨晚起就郁郁不欢,而卡捷琳娜也觉得不快活,仿佛是 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一样,她只是经不住阿尔卡季一再央求才 来的,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脸带羞涩,但是却故意 装出从容的样子,“自我有机会与您同住一个宅子,和您有过 广泛的交谈,但是就我来说,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提到。您 昨天曾经说我在这里得到了改变,”他看到卡捷琳娜投来的疑 问目光,赶快把视线躲开,“这话不错,我在各方面确实有了 改变,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应该对您,为我得 以转变而表示感谢。” “感谢我?……”卡捷琳娜问。 “我现在不再是刚来时自命清高的无知少年,”阿尔卡季 继续说道,“二十三年光阴并没有虚度。我现在仍旧希望成为 一个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贡献给真理,但是我已 不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寻求真理,原来,理想……就近在 身边,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他们变为现实。以前,我不 226父与子(下) 了解自己,我给自己订下的目标实际上无法实现……前不久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达不清楚,不过 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是她已不再拿眼睛看着 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接着说,声音愈来愈激动。而在他头顶上, 一只苍头燕雀正在白桦树枝头无忧无虑地唱着它自己的山 歌。“我认为,任何真诚的人都应该以他一片丹心来回报那些 ……那些……长话短说,他那些亲近的人,因此我……我决 意……” 在这紧要关头上阿尔卡季的美丽辞令忽然结结巴巴,乱 了套,茫然不知所措了,所以不得不停了会儿。卡捷琳娜仍 没有抬起眼睛。看来,她不太明白他话头所说的意思,她在 等待。 “我料定我的话会让您奇怪,”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 “尤其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您。我 记得,您昨天曾经责怪我不够慎重认真,”阿尔卡季就好比一 个跋涉在沼泽的人,他感到越陷越深,但他还是忙着往前走, 盼望快点到达彼岸,“这种责难经常指向……落在……年轻人 身上,那怕年轻人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初衷。如果我有充分的 自信……(“快来帮我一把,快!”阿尔卡季心中在绝望地呼 救。但是卡捷琳娜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如我能寄希望于 ......" “如果我能确信您所说,”这时传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清晰的话声。 父与子(下)227 阿尔卡季赶快收住话头,卡捷琳娜的脸一下子白了。挡 住柱廊的灌木丛后面有条小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巴扎 罗夫陪伴下正从那儿走过,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无法看到他 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衣服的摩 沙声音。好像是故意似的,他们走到柱廊前面站住了。 “您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说道,“您我全都 错了。我俩都不能再和当年的那个样比了,特别是我,都是 生活过来人,走乏了,我俩——何必绕弯儿呢?——都不笨: 当初我们彼此感到兴趣,有过激动和好奇……但是后来 …..." “后来看出我是那样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口说道。 “您知道,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 们彼此不需要,这才是要点。我们每人都有太多的……怎么 说好呢……类同性,对此我们并不是马上就意识到了的。相 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喽?”巴扎罗夫问。 “收起您的嘲笑吧,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 我有意,我自己也以为我得到他的喜爱,但是我可以当他的 姨妈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隐瞒:我时常会想起他来,在他那 年轻人的新鲜感情中包容着一种迷人的美。” “在这种情况下用魅力两字更为合适,”巴扎罗夫打断了 她的话。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可以听出有股怨气。“昨天阿尔卡 季对我半字未提,既没有说起您,也没有说起令妹……这是 个重要的问题。” “他像个哥哥似的对待卡捷琳娜,”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228父与子(下) 说,“我倒也乐意,虽然,我或许不应该让他们过分亲近。” “这话是您……当姐姐的从内心发出的吗?”巴扎罗夫严 肃地说。 “当然是……但是我们干吗站着不动?走吧!我们的谈话 超乎寻常,您说是吗?我今后是否也能像今天这样和您谈话 呢?您也知道,我怕您……但是与此同时又信赖您,因为您 其实很善良。” “第一,我一丁点儿也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已经失 去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的话等于给死者头上戴上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有时不善于抑制自己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说了一半,一阵风来,吹得树 叶飒飒作响,将她剩下的半截的话也吹走了。 “但您却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道。 后来的谈话已难分辨,脚步声远去了……一切重归沉寂。 阿尔卡季看了看卡捷琳娜,看见她原样儿坐着,没什么 大的变化不过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绞着双手,声音在发抖, “我永远爱您,永不变心,除您以外我不爱任何一个人。我给 您说了这话,深盼听到您的意见并请求您答应。我也不是个 富人,但是我愿为您作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我?您怀疑 我?您以为我出口轻率?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 难道您不是早就看出,其余的一切——请听明白我的 话,——剩下的一切不早就从我头脑里消失干净了吗?请看 着我,回答我那怕是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 我!” 父与子(下)229 卡捷琳娜望了望阿尔卡季,神色认真,但是愉快。她沉 思了好大会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是’是 什么个意思呀?是说您相信我爱您……或者……或是说…… 我说不下去了……” “是,”卡捷琳娜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终于明白了,他 抓住她那双美丽的大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兴奋得透不过气 来,差点儿跪倒地上,嘴里不停地说“亲爱的卡捷琳娜,亲 爱的卡捷琳娜……”而她却好端端地突然哭了,暗中却笑她 自己怎么会好端端的忽然掉下眼泪。谁如果没有见过相爱者 的这种眼中泪,谁就没法去体验人世间一个既感惊喜、又觉 羞涩的人该是何等地幸福。 翌日一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吩咐将巴扎罗夫请到书 房来,含着勉强的笑给他看一张折好的信笺。那是阿尔卡季 写的信,说他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很快读了一遍,拼命抑制住突然迸发的幸灾乐 祸感,不让它流露出来。 “好呀,”他说,“昨天您还认为,他对卡捷琳娜·谢尔盖 耶芙娜的爱是兄妹之爱呢。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您的建议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道,依然在笑。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含笑回答,虽然他压根儿不高兴, 像她半点儿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年轻人祝福。这是天造 地设的一对。基尔萨诺夫家相当富庶,他是个独生子,他父 230父与子(下) 亲也是个老好人,对这桩婚事是应该会同意的。” 奥金左娃在房里不停地踱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有什 么障碍……我为卡捷琳娜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 拉伊奇。当然,我要等他父亲的回答。我准备派他自己回去。 照这么说,我昨天说对了:我俩都已年老……我怎么没觉察 出来呢?真奇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笑了,她连忙把脸躲开。 “现在,青年变得狡猾多了,”巴扎罗夫发出感叹,也报 之以笑……“别了,”他安静了几秒钟,说,“祝您圆满地办 好这桩婚事,我虽然在远方,也将为此高兴。” 奥金左娃立即回头看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却不能留下呢?留下吧…… 能跟您说话,也觉得好受一些……就好比在悬崖边上走路,起 初挺害怕的,但是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答应我留下吧!” “谢谢您的建议,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并感谢您对我口 才的夸奖,但是我觉得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呆得太久了。飞 鱼能够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但是它应及时游回海里。请同意 我回到原来的环境吧。” 奥金左娃看了看巴扎罗夫,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 笑,“这人的确曾经爱过我!”她想,不由觉得可怜,她爱怜 地伸手给他。 巴扎罗夫立即明白了她的内心奥秘。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贫苦的平民,但是至 今没乞求过施舍。别了,夫人,祝您健康!” 父与子(下)231 “我敢担保这不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会有机会 见面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说得很不自然。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巴扎罗夫说完一躬,就走出 去了。 “这么是说,你想为自己筑个窝了?”同一天,他一边蹲 着身子整理箱子,一边对阿尔卡季说道。“这原是件好事,只 是没有必要耍伎俩,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者是你手足 无措了?” “我和你分别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料到,”阿尔卡季回 答。“但是为什么你也弄虚作假,说‘这是好事’,好像我不 清楚你对婚姻的看法一样?” “唉,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答道,“看你说的!我箱子 里面有空缺的地方,因此在空缺处我填了些干草。我们生活 的箱子也是这样,为了不存在空缺,总得有什么东西来填满 它。请原谅,你肯定记得我平时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 的看法。通常说一个年轻小姐聪明,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 但你那位,聪明在于她稳重,有心眼,她还能管住你——今 后肯定如此。”他合上箱盖站起身来。“在我们道别的这会儿 我再说一遍……因为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我们这次分别后 再不见面了,你也能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 不是过我们那种辛酸和贫穷生活的人。你没有不顾一切的锐 气和激越的忿懑,但是有年轻人的勇敢和年轻人的热忱,而 这些,对我们的事业是没有用的。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 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之外就无所作为了。但单单是顺从或 愤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 232父与子(下) 是盖世英雄,而我们却要去拼搏。好啦!你怕我们的尘埃会 迷糊你的眼睛,我们的肮脏弄污了你的衣服,你怎么能成为 我们这样的人呢!你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你高兴地把自己 小骂一通,但是我们讨厌这些,我们要来实际点儿的!我们 要去摧枯拉朽!你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是总嫌柔弱,只是 位爱好自由的少爷,好比我父亲所说的埃沃拉塔。” “你真的要和我永远告别吗,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悲哀 地问,“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巴扎罗夫搔搔后脑。 “有,阿尔卡季,还有话要说,但是不想说,因为都是些 浪漫主义,也就是说都是些忧伤之词。你快快结婚吧,快快 筑好窝,生他一大群孩子。他们将会是很聪明的,因为他们 将生活在新的时代,不像我们这样生不逢时。哦,马车已预 备妥当了,该上路啦!我已经和所有的人告过别……咱俩要 不要拥抱一下?” 阿尔卡季抱住曾经有过一段师友之谊的巴扎罗夫的脖 子,泪水长流直下。 “哎,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寄希望于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等着看,她会很好地安慰你的。” 在登上马车的时候,他指着蹲在马厩屋顶上的一对寒鸦 又对阿尔卡季补充说:“别了,老弟!那是给你作的榜样,你 好好研究一下吧!” “什么意思呀?”阿尔卡季问。 “怎么,是你自然科学史学得太差,还是把它忘记了?寒 鸦是最最热爱家庭、雌雄最最你恩我爱的鸟类,它就是你学 父与子(下)233 习的好榜样!……再见了,先生!” 马车辘辘地上路了。 巴扎罗夫说对了,那天晚上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谈话时 就已忘了他原先的导师,改而听命于她了。卡捷琳娜也感觉 到这一点,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他应该明天去玛丽伊诺见他 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想在年轻人一旁碍眼,只是为了 必要的礼节才不让他俩在一起待得太久,她出于仁厚之心,还 故意支开了老公爵小姐,因为后者听说起未来的婚事时甚至 气出了眼泪。起初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害怕年轻人充满快乐 的景象会使得她不好受,但是事出意外,不只是没使她不好 受,反而被它所吸引、所感动,最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竟 然为此又高兴又忧伤,“看来巴扎罗夫说得对,”她心底里暗 想,“而在我身上,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性所驱而已,其实我贪 图安逸,我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怎么会是虚假的感情呢?” 但是无论卡捷琳娜还是阿尔卡季都没能弄明白她的话, 他俩存有戒心,偶然偷听到的话还在他们头脑里萦绕。然而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久就使得他们宽了心,因为她自己的 心也已宽了,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234父与子(下) 二十七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预想到儿子会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 了,特别是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 凡内奇把她比作是“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 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似的。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着他 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 好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 “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 说,“我要工作,所以千万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道。 他信守诺言,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就避不 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 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经使得他讨厌,这回咱 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说 法,但是,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 儿子,并且吓得不敢张嘴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 根尼,亲爱的!”但是没等儿子回头看她,就拨弄着提包穗子 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 父与子(下)235 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 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为什么自己不问?” “怕他讨厌呀!”但没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 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 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劳累,甚至在行走的时候也不 是迈着那种坚定不移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自出去 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 ·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还打听 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的这种变化 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让 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 也算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默不作声 ——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 一天难看。”“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 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是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 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 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却很不乐意,只是随 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试探,不由恼道:“你 干吗像是蹑手蹑脚似的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 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 奇急忙回答。他将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没有结果。有 一回谈到了马上就要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 望能引起儿子的注意,然而儿子只冷冷地说道:“昨天我在篱 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 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236父与子(下)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如平时那样 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 的观点,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的源泉,历史的新 纪元将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 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 ……因为……比如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 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里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 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 以讲家谱的口气用慈祥的声音和气地说。“但是大家知道,管 我们土地的是老爷,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 爷越凶,农民就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转身走了, 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刚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着张 一本正经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就问,巴扎罗夫说话时 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这时已 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 “乱吹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什么?" “能懂什么!”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 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啊,轻视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 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 经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 父与子(下)237 只是像那惹人发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 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是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 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当起了一名医生,同时嘲笑 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过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 凡内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 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高兴地听巴扎罗夫指点 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 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 语,比如,他接连几天不管有没有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 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小事!”只是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 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故发愁了!”他悄悄 对着老伴说,“今天他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 么个好助手,不得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自豪。“是呀,是呀,” 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 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 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 的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 明的医生。”那位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 病她自己没不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鞠躬,并用手伸进怀里, 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 然是只普通的牙,但是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 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看,一面称赞个没完: “您看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 238父与子(下) 几乎跳到半空中……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轻松拔 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 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将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 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趴倒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经 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 表示遗憾说,怎么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 实也是这样,这个病号没等到家,就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不过你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呢。”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你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医 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可我 好长时间没动过这种手术。” “那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就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 房,马上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准备转身就走。 “请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 来给你处理伤口吧。” 巴扎罗夫冷冷地一笑。 父与子(下)239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看看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怎么样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他抬起头问道: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呢?”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假如真 受了感染,现在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 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四个多钟点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吗?” “没有。” “上帝啊,这怎么可能呢?作为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 必需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完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 各种借口到他儿子的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不但不提伤口,甚 至竭力把话岔到别的事上,实际上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担 忧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 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发誓不再来 打扰。但是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 问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 240父与子(下) 持了整整两天,虽然儿子的神色按他悄悄所见不怎么让人放 心……但是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巴扎罗夫 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好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 菜做得不错呀!” “不为什么,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睁大了双眼。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 “让我按一下你的脉膊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膊我也能直接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 茶来,我没准儿是受凉了。” “难怪昨天夜里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 内奇却走进隔壁房里,默不作声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也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 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 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就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 去,但是没有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藏在半开的 父与子(下)241 书橱门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 也没有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侧耳细听“亲爱的 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看看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 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让她感到安慰些。早 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 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吭声,只是在一旁侍候。阿琳 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不是好点了。他回答: “好些了,”就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 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 子好像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无声无息。院 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 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仍然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 内奇不断地向他问东问西,结果反而让他受累,于是老人只 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作响。 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一样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 惶的表情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 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问,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 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地朝她 一笑,但是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原 因的狂笑。一大早他就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 要把请医生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望着父亲 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 头像火烧似的。 242父与子(下)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这下 糟了,我被感染上了,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然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地揍了一下, 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样子。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上帝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岔开话题说,“你作为医生,不应该说 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可 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设,”他终于说,“假设……就说……就说它近似感染 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了一遍。“难 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记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相信一定能把 你的病治好!” “哼,那只是妄想。但是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 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突发,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 不愉快的突发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 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 “我想求你帮忙办件事……趁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明天或者 父与子(下)243 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就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 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 转儿,而你却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 眈,我自己呢,就像喝醉酒的稀里糊涂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 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 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经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安慰 你自己……你也安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是在思考。 “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现在成了寒鸦。 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派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 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 意,告诉她我快要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 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看上去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 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奇怪!我想 集中思想考虑死,但是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 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 244父与子(下) 房,好不容易支撑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 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痛苦地呻吟着说,“我们 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 人之后他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出现转机 的话。 “您是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 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让桌子移动了几 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 “如果年老,倒也算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 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 说,“到底是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从今以后, 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 你也在不停地抽泣。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 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 你是哲学家吗?”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喊叫起来, 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 染往往是这样。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清楚地说话,还在艰难 地抗争:“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 不呢!”但是又喃喃道:“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 奇像是着了魔,他忽然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 父与子(下)245 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 ……放血,”结果,他只是给他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 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 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 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 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什么事。安菲苏 什卡别说劝她,就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 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反复折 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微退了些,他央求阿琳娜·弗拉 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 ·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感谢上帝!”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 声‘过去了’便就心之无愧。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打 个比喻: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有挨打也觉得不好受,称赞 他一句聪明,虽没有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样子,这下可乐 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 拍手的样子。 巴扎罗夫悲哀地笑了笑。 “那么,依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快乐,”瓦西里 246父与子(下) ·伊凡内奇回答说。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迹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 凡内奇站立在巴扎罗夫旁边,仿佛有某种不同异常的焦虑在 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几经折腾到后来终于说出口 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一般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微侧 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那微弱的语调无力地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呼唤了一声,跪倒在 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不可能看到。 “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一些,愿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是 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你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 任吧!我谈到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果留下遗憾……那 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然依 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让人感受奇怪的表情。 “我会接受的,如果真的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 答道,“但是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这全凭上帝的意志,而尽过义务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 契机来了,如果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关系,你知道,失 父与子(下)247 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了,请别干扰我。” 说完他将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嗒嗒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嗒嗒声 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 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几步走到窗前,看见一辆四匹马 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 事,就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穿制服的 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 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吗?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的手,颤抖 着放到他唇上。这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 国人脸型、戴眼镜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 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现在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 天使来到了……” “上帝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 里跑出来,还没有弄清所以,就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是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 娜连声说,但是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根本不听她的,而瓦 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 248父与子(下) 烦了,终于开口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说: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 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上了一句。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将他领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医生,”他凑近 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忽地睁开眼睛。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 位医生先生给你治疗。”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但是并没有看见安娜·谢尔 盖耶芙娜·奥金左娃。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是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 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 不由我向他讲明所有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瞟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赶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 moritur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清楚。”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chtigzuseinC,”这位 埃司科拉泼斯的新徒弟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我看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父与子(下)249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随同 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地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了。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阴 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 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得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 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 正像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慈爱……”瓦西里·伊凡内 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 吗?看来,现在我……” 他点头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 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即将死掉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实情吧。我完了, 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根本无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 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怕过……随 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 向您说些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哪怕是在以前,也没有 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是我的形体已经不 行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 250父与子(下)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有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 我的病是传染性的。小心您被传染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 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气节!”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 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 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您不虚度年华。您看 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是还在蠕 动。我也曾想着去破坏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 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今日,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 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愿意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再说话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 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恐惧地 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 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 是请不要伤害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会觉得高兴…… 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要知道像他们那样的人 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恐怕也无法找到……俄罗斯 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需要 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总得有 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完全找不着方向了……这儿有 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将手搁到额头上。 父与子(下)251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腰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你想说些什么……” 他拿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忽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 了……您听着……即使在以前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 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完头又落到枕上。“现在……漆黑 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缓缓退了出去。 “怎么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差不多难以听到。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 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 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突然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 和圣像前的烛光好像惊了他一样,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 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 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申诉!”他艰 难地扯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 一样,“我要申诉!我要喊冤!”泪水满脸的阿琳娜·弗拉西 耶芙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朝地上跪去。“是 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 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是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 252父与子(下) 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 堪的人终于睡着了…… 父与子(下)253 二十八 过去了半年,又到了四野白茫茫的冷寂的冬天。万里无 云,积雪被脚踩得嘎吱作响,枝头挂起粉红的霜花,苍穹忽 地变得那么苍白,袅袅炊烟升到半空聚而不散,猛地一开门 就从门洞里涌出一团白雾,行人的脸儿因袭人的寒气成了红 通通的了,冻得不住打颤的马儿不由地扬起蹄子急遽地奔跑。 正月的白昼将尽,夜晚的冷气使得凝然不动的空气更增加了 几分严寒,血红的晚霞眨眼就消失了。玛丽伊诺村地主宅第 里灯火通明。普罗科菲伊奇穿了身黑色的礼服,戴了一双白 手套,以其特别庄重的神色在桌上摆了七份餐具。十天前,在 本区教堂,静静地,在差不多没有来宾的情况下举行了两对 新人的婚礼: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 费多西娅。今天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为他哥哥出门去莫斯 科办事设席饯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了年轻人丰厚的礼 品。婚礼一结束,她就上莫斯科去了。 到了下午三时整,众人进入餐厅。米佳也占了一个席位, 他已经有了一个包着锦缎头帕的保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居中,坐在卡捷琳娜和费多西娅之间;两位“丈夫”各坐在 254父与子(下) 妻子身旁。我们的熟人最近都有了变化,所有的人越来越英 俊潇洒了,只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消瘦了些,但使得他那 动人的外貌多增加了几分俊美,多增加了几分绅士气派...... 再说那费多西娅,她也今昔非比,今儿穿了件鲜艳的丝绸裙 衫,扎了根宽宽的天鹅绒发带,颈上挂了一副金项链,恭恭 敬敬地、面带微笑地坐着。她敬重她自己,也敬重围她而坐 的所有的人。她那微笑好像在说:“请诸位原谅我,我确实没 有过错。”笑的不仅是她,其他人也都在微笑,也像在请求她 的原谅。大家都带着若干羞涩,都有点儿忧伤,但是实际上 都感到非常很愉快,都殷勤相互酬答,如同事先约好要共同 串演一幕天真无邪的喜剧。唯一镇定自若的是卡捷琳娜,她 信赖地环视着她周围的人。显而易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 新媳妇感到非常满意。他在午餐快要结束前站起来,手捧酒 杯向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致辞: “你要离开我们了……你就要离别我们了,亲爱的哥哥,” 他说,“当然,为时不长,但是我不能不表示我们……我们…… 我们说不尽的……哎,糟糕的是我们不善演说!阿尔卡季,还 是由你来说吧。” “不,爸爸,我没有作好准备。” “难道我就作了准备?简单地说,哥哥,请允许我拥抱你, 祝你一切顺利,马上回到我们的身边!”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吻遍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米佳。 对费多西娅,除此之外还吻了她的手——费多西娅还没学会 伸手让人吻呢!酒过二巡,他叹了口气,说:“祝各位健康长 寿,朋友们!Farewell”他的这句英语结束语谁也没顾上注 父与子(下)255 意,但是大家都非常感动。 “为了纪念巴扎罗夫,”卡捷琳娜凑近她丈夫的耳朵轻轻 说了句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表示回答,但是没敢说出是祝谁的酒。 写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但,大概读者之中,有人想 知道后来,也就是说现在,上面谈到的人物在做什么事儿…… 好吧,这就来满足他的愿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前不久嫁了人,不是由于爱情,而 是经过思考。对方是未来的俄罗斯政治家,他聪明无比,通 晓法律,有着丰富的处世经验,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辩才,又 年轻,又善良,又冷峻。他俩琴瑟相谐,或许有一天能达到 幸福……或许能产生爱情。老公爵小姐已经逝世了,自逝世 的那天起就被人忘记。基尔萨诺夫父子长住玛丽伊诺,他们 的事业已有转机。阿尔卡季成了勤勉的当家人,“农场”带来 了相当可观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现在调解庭工作,他 全力以赴,走访他的辖区,发表长篇大论,他认为要让农民 “开窍”,非得把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它千百遍,直说到唇 干舌燥为止。但是说内心话,既不能使得有教养的乡绅感到 满意,——这些乡绅提到转让所有权这个字眼儿忽然慷慨激 昂,忽然哀怨缠绵,还把“所”字读成“私”字,——也不 能让缺教养的乡绅得到满意,后者骂起“那么个素有权”来 毫不留情。对两者说来他过于软弱了。卡捷琳娜·谢尔盖耶 芙娜生了个男孩,取名科里亚。而米佳已经会独立走步且能 说些连续的话了。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除丈夫和米佳外 256父与子(下) 最爱的就是媳妇,媳妇弹钢琴的时候她能够陪上整一天。我 们还应该提一提彼得。他越来越蠢,也越来越神气得要命,他 像打官腔那样将双音词的尾音拉得特别长:现在说成“现在 —-在”,保障说成“保障--障”,但是也娶了亲,白白得 了女方一份非常不错的嫁妆。他的妻子,城里一个菜园主的 女儿,拒绝了两个求婚者,只由于他们没有挂表,而彼得不 但有挂表,还有一双漆皮半筒靴。 在德国德雷斯登市的布吕尔梯形广场,每天两点到四点 钟在这儿散步已成为人们的新潮举动。在那里你能见到一位 五十多岁的人,他头发霜白,像是患有关节炎,但是穿着考 究,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只有在长期跻身上流社 会才有的特殊记号。他就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他从莫斯 科出国疗养,由此长期居留在德雷斯登。与他交往的大多数 是英国人及俄国的过客。交往中他对英国人不卑不亢。他们 觉得他这人有点儿枯燥无味,但是尊敬他的绅士风度,“a perfectgentleman”——十足的绅士。他对俄国人却比较随 便,有时也会发怒,发点儿小脾气,或者开开自己和别人的 玩笑,但他的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觉得可爱:既随便,又恰 到好处。他持斯拉夫派见解。众所周知,这在上流社会里是 被看作trésdistingué的。他不读任何俄文书报,但在他书桌 上却放了一只形状像俄国农民经常穿的树皮鞋的银质烟缸。 我们的旅游者很喜欢去访问他,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 因处于临时反对派地位,出国上波希米疗养的途中就曾造访。 他跟本地人很少打交道,但是深受他们崇拜。如果说弄宫廷 乐队演奏会或者剧院的戏票,谁也没有比derHerrBaronvon 父与子(下)257 Kirsanoff-更快、更轻巧的了。他倾尽其所能行善,他的美 名还没有完全失传——难怪曾几何时他是头雄狮!但日子却 过得很沉重……比他料想的还要沉重……你只需看他在俄国 侨民教堂里,靠边倚墙,痛苦地咬着牙,长时间静静不动,尔 后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悄悄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库克申娜也到了国外。现在,她在海得尔堡已不研究自 然科学而另外改修建筑学了,据她说她已经从建筑学中发现 了几条定理。她仍旧与大学生往来,尤其与那些读物理化学 的俄国青年交好。其时海得尔堡充斥着这类青年,他们起初 以其对事物的清醒见解使得天真的德国教授倾倒,尔后又以 其无所事事和极端慷慨使得那些教授震惊。西特尼科夫留在 彼得堡,他也打算当伟人,据他自己说,他在继承巴扎罗夫 的“事业”。和伟大的叶尼谢维奇·西特尼科夫在一起的朋友 是三两个像上面所说的化学家,这些化学家连氧气和氮气也 无法分辨,却装满一肚子的否定和自尊。据说,西特尼科夫 不久前挨了某人一顿好揍,他以牙还牙,在一本没有人理睬 的小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没有人想要读的小文章,他在文中暗 示,打他的人是胆小鬼。他把这叫作冷嘲。他仍像以前那样 受他父亲的摆布,他妻子则认为他是个笨蛋和……文学家。 在俄罗斯的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乡村坟场,它 差不多像我们所有的墓地一样景色凄凉。坟场周围的沟里长 满了荒草,灰不溜秋的木制十字架东倒西歪,在曾经油漆过 的盖顶下渐渐腐烂。所有盖墓的石板都经搬动过,好像有谁 从下面将它顶开了似的。两三株光秃秃的树木洒下一点可怜 的荫影。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坟上奔跑……但是其中的一个墓 258父与子(下) 直到现在没有被人触动,没有被家畜践踏,只有鸟儿停在那 里对着夕照歌唱,它周围有铁栅,墓旁各种了一棵小枞树。叶 夫根尼·巴扎罗夫就安葬在这墓中。经常有两个弱不经风的 老人从不远的小村子里来这里探望。他们是对夫妻,两人相 互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铁栅,然后跪倒在地, 久久地、痛苦地哭泣,并且久久地、望着盖住他们儿子的哑 口无言的石板。两个老人交换几句简短的话语,抹去石板上 的尘土,理了理枞树的枝梢,再又伏地祈祷。他们实在丢不 下这块土地,他们觉得,在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近些,关于儿 子的回忆更加清晰……难道他们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 没有一点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不是万能? 哦,不!埋葬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 的心,墓上的鲜花仍然用它纯洁无瑕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 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着它伟大的 安溢,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采菊的大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